每个人都有自己拿不起又放不下的东西，比如爱情，当一切已成往事，挥不走散不开、沉落在心底、随时冒出来揪扯着五脏六腑，那种痛只有痛过的人才有真切的感受。当秀颀决定离开林风的那一刻就是这样的感受。静静地站在窗前，看窗外的车流人海，仿佛听到自己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很慢，很沉重，坚定的起落声震得心剧烈地痛,隐忍的泪水，在眼角汇成河。

二十年里有过多少次这样的痛已经记不得了，如今这样的决绝让她的心里空荡荡的，不会思考，不会回忆，也不知道该有怎样的行动。就那样站着，恍惚间，外面已经是万家灯火了。城市的夜景闪烁着不真实的意境，怪怪的。屋里电视还开着，正播着于丹关于《论语》的精辟解析。在此刻听到关于人生、关于人性、关于事理的理性领悟，秀颀都觉得好讽刺。爱情与《论语》无论如何都扯不上关系，后人怎会知道，有着永恒箴言甚至真理的哲人，在爱情里也曾有过彷徨、无助和心痛呢？

爱情是美好的，是两个人创造的美丽奇迹。形单影孤写下一生的寂寞，绝对不是爱情的主旨。挪动一下站僵了的双腿，脸上流过一屡冰凉。秀颀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她相信自己在努力，努力地让自己以后的人生多几笔亮丽的色彩。

林风是秀颀的初恋，秀颀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林风的初恋，她没问过，所以林风也没有说起。两个人就那样在春天的黄风里撞见，没有任何准备就撞见了。那时秀颀是这所小学校里的老师，全学校的老师连同校长都在同一间办公室工作。秀颀在午后上班时，一走进办公室就看到林风坐在她迎面的办公桌后面，在看学生的作文本。乍一看见，他们相互看了几秒钟，林风先笑了，说：“你来了？这谁的作文，改改错字，就评优吧。”秀颀才看清林风递过来的三年级小学生的作文，涂涂抹抹的实在很难看。旁边有人在看他们说话，秀颀莫名其妙地脸红了，她压低声音问：“在干嘛？你怎么会来？”林风似乎很得意，厚厚的眼镜里面，满眼的笑：“放假，帮老师批改作业呀！”秀颀也忍不住跟着轻轻笑，上课的铃声响了，她敷衍一声：“好，慢慢改吧。”就去上课了。

后来秀颀告诉林风，就是看到他眼里坏坏的笑，就怎么也收不回自己的目光了。

其实秀颀对林风是相当熟悉的，只是在她熟悉他的时候，他们几乎没有说过话。林风的父亲在供销社工作，那里可是小孩子向往的天堂，因为一切的需求似乎都可以从那儿得到，花布啊、糖果啊、文具啊、还有气球之类好玩的东西。小孩子很天真，以为林风拿供销社的东西会和拿自己家的一样，很是羡慕。还有就是他们的功课棒极了，同样被羡慕。林风的家就在学校的前面，隔着一条大道还有一片不大的榆树林。熟悉又陌生，就是林风给秀颀的感觉。他现在就像很熟络的朋友一样说话，秀颀很不习惯。很多年以后，当林风说他是在学校的田地里劳动，秀颀和姐姐在人群里唱歌时开始就认识她的，秀颀就笑他说梦话，细想与林风二十年的牵绊，也真如一场大梦。

学校的后面有个果树园子，很大的一片，有围墙圈起来。那里面据说是有苹果树、沙果树，还有说不出名字的果树。那里面好像从来都没有真正的果实，因为没有人看管，小孩子在结果的时候就摘了。秀颀的班在校舍的东首，出门往后面一看，就是果树园子，在夏天也郁郁葱葱地。自从在办公室里遇到林风以后，就经常能看见他从后面走出来，而每次秀颀都以为他是到果树园子干什么，然后路过这里。林风到学校里来，似乎最大的兴趣就是打篮球，他一个人在场上玩得很是激烈。秀颀也偷偷在教室的玻璃后面看他投篮，有几个动作一直是秀颀眼中的最美。学生下课的时候，林风就停下来，把球丢给一群孩子，走到秀颀的教室窗前与她搭讪，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说一些自以为是的深沉的话题，他们渐渐的熟络起来，如果有几天没看见林风从果树园子里走来，秀颀的心里总是有些盼望，不时的朝那个方向望一眼。

那个时代的孩子，生活的背景都差不多。林风高中要毕业了，正准备高考。上大学就是年轻人最美丽的梦。秀颀没有读高中，她的父亲很早就病逝了，所以她早早出来工作，可能出于对前途的迷茫，她看起来总是忧郁的。林风也注意到了她的忧郁，所以当林风终于走进的秀颀的教室里，递给她提前写好的信，让她好好看时，秀颀的心狂跳不止，不知道自己当时说了什么或是什么都没有说。

林风的信写得很含蓄，也表达得很清楚：他要和她一起分享青春的快乐，一起承担生活的酸甜苦辣。有句话秀颀到死都不会忘“学习，我是要锲而不舍的，但多彩的生活我也要捕捉……”就是这句话，在秀颀的心海里翻起了浪花，每日里沉浸在林风的每一句话里，兴奋得整夜都不能睡。思考了很多天，秀颀决定给林风写信，告诉他自己很感谢他的情意，但是他们将来的路是不同的，很多无法跨越的障碍，都让她自惭形秽，觉得配不上。信是寄出去了，但是秀颀的心并没有平静下来，她一方面为自己必须拒绝林风而悲哀，一方面又确信林风还是会来找她，因为他是那样的人。

没多久林风就来了。那天下午有些风，还落了一些雨，很大很稀薄的雨点，落在地面上，一点一点的陷进细纱里，真正的“雨打沙滩万点坑”。秀颀急急地去上课，就看见林风和她的学生们挤在一起，在教室旁边的大杨树下避雨似的，看见秀颀走来，一脸坏坏的笑。秀颀的课没办法上了，她给学生布置了作业，和林风躲到教室的拐角处说话。他们没有说很多的话，是因为林风不让她说话，他说他都知道。秀颀刚要开口，就被林风的嘴唇盖住了，她来不及思考，整个人就在林风的怀抱里了。秀颀本能地挣扎了一下，就被林风更紧地拥抱着，那吻也铺天盖地地来了。秀颀不敢睁开眼睛，她知道此刻林风正很专注地吻她。林风的嘴唇很暖，软软的，轻轻的吻住秀颀的唇瓣，舌尖滑滑的在探询，一股温润的气息传递了秀颀的全身，她觉得自己软绵绵的依在林风的怀里，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看着秀颀睁开眼，林风就笑了，依旧是坏坏的笑，他在秀颀的耳边悄悄说：“你以后就是我的了，我已经画上记号了。”秀颀的脸飞上两片红云，她腼腆地点点头，算是承诺了林风的爱情。

爱情让秀颀对于未来的迷茫忽然就清晰起来，在她眼里，林风优秀得让自己承受不起，她必须让自己有所改变，让自己变的可以配得上。于是秀颀的生活一下子变得充实起来，她努力工作，利用一切时间学习，写学习笔记，写自己的心得经验，她的进步很快得到中心校的认可。秀颀总是觉得林风的坏笑在眼前晃，她不能放弃自己的努力，也放不下对林风的思念，她几乎每天都写日记，写心情、写思念、写盼望，甚至在日记里给林风写信。林风太忙了，他不能回来，却每周都给秀颀写信，有时候写诗。每次收到林风的信，秀颀都觉得自己快乐得快要飞上天了。

两个人就那样开始了恋爱，是很美好很纯真的恋爱。没有花前月下的浪漫，没有年轻的誓言，只是他们都在为未来努力着，很执着地坚持着。

白杨树的叶子不知不觉间，有手掌那样大小了，茂密的枝叶可以挡住不大的雨。林风终于高考完毕从那战场上归来。当熟悉的篮球起落声响起，秀颀在窗口看见林风正在优美地投篮，并冲她坏坏地笑，她的心又热烈地狂跳起来。一种无言的喜悦在两个人的目光里传递，兴奋让人笨拙得不会打招呼。林风愉快地在球场上飞奔，秀颀就在窗口上看，心中满是温暖的安详的亲切感。秀颀一直觉得林风带给她的不仅仅是爱情的感觉，更有说不清的亲切，只有亲人才有的亲切。当许多年后秀颀再见到林风时，还是那样亲切的感觉让她一下子泪如泉涌，那时她才知道，原来林风一直是她的亲人，并且永远都是。

学校里有人开始议论，说林风常到学校来是为了秀颀，所以人前秀颀都不敢和林风说话，内心里的兴奋、激动，还有强烈地想分分秒秒在一起的念头，都统统压下去。林风却和没事一样，有机会就搭讪着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回忆起来，秀颀都不知道当年是怎样的恋爱，压抑得整夜都在展转，而明天又是在重复今天，只是看见那个人在视线里晃，心里就甜甜的，很踏实。

放暑假了，几乎二十几天都没有机会见面。思念日日夜夜折磨着秀颀的心，她简直坐立不安，不知道林风是否也同样思念她，复杂的情绪搅得她都怀疑自己有什么毛病了。

开学的时候，没有很快见到林风，他的大学通知书到了，正忙着去乡里办手续。偶尔有拍球的声音咚咚地传来，秀颀都听到自己的心跳比那篮球落地的声音还要响。怎么林风都不来和她说一声？是不是太兴奋把自己说过的话都忘了？秀颀陷在乱七八糟的情绪里，整个人心事重重的。

林风穿着新买的运动球衣，意气风发地出现在秀颀的视线里。他头发长了，有些乱，突然就站在教室的窗户跟前，一刹那间，秀颀都觉得很不真实，仿佛林风是从云端里飘下来。林风对于秀颀而言就是天上掉下来的珍宝，是意外的惊喜。从林风在校园出现的那天开始，秀颀就是恍恍惚惚的，一种非常不真实的感觉。当林风坏坏的笑脸又晃在眼前，秀颀都不知道要说什么。

那些天，林风一直在忙，他有时候也来打球，秀颀就以为林风是向自己报道。他到学校里来，就是为了看她。直到林风要上学的前一天晚上，他们才有机会说自己的话。

初秋的月光有些蒙胧有些诗意，他们就坐在窗前的月光里，话有很多却开不了口。林风的手臂搭在秀颀的肩膀，声音很轻：“明天我就走了，你别难过，相信我说的话，好好地等我回来。”秀颀的眼睛就湿了，她握着林风的手，感觉到他们俩的手都冰凉没有一丝热气。她什么都没说，只是用力地点头。后来秀颀就坐在林风的腿上，扒着林风的肩头不肯起来。认识这么久，好像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梦里，除了那次的匆忙一吻，他们几乎没有接近过。秀颀趴在林风的肩上才有了拥有的满足，她闻到林风的气息，那是一股淡淡的男人的气息。幸福和满足让秀颀不想松手，她有些醉了，直到林风热烈的吻她，才忽然醒过来又陷入更深的酒意里。

林风的舌滑滑地探进来的时候，秀颀情不自禁地接住了。他们颤抖着紧紧拥抱着，林风的吻春雨般浸润开来，一切都陷入柔情蜜意里。秀颀一直觉得林风的吻特别认真，认真得就像在绘一份精细的图纸。他吻她的唇，吻她的舌，吻她的脸颊，吻她的耳廓，细腻温柔，充满感情。秀颀醉在林风的温柔里，她知道自己一辈子都不会醒了。微凉的风摇曳满地斑驳的树影，如梦如幻。偶尔的一两声虫叫，躲进小草醉醺醺的呓语里。夜开始变得喧闹不休，每一根神经都渍透了酒意，热烈而沉醉。

第二天，林风拖着行李上了远行的车，他就站在车里静静地看秀颀站在教室的窗前。他们没有招手，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相望，然后眼睁睁地看对方在视线里消失。那一刻，无论对于秀颀还是林风，都是刻骨铭心的痛吧，不然，当他们再次找到彼此时，叮咛最多的话就是：“一定不要离开彼此的视线。”毕竟在当时，他们谁都没有想到，这一别就是二十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