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冷血,在我心里很少激起微澜,更不要说感动了。可是今天我除却仍旧的那份揪心的疼痛外,所剩的还有由衷的感激。
回归自然,是母亲生前的愿望。也许第六感官的灵异吧,母亲在去世前两天就回了农村老家。
她常对我说,她生长的农村,那儿的百姓最纯真最善良,在你看来为他们做的一件举手之劳的事,他们却几代人都不曾忘怀,不仅在口上对你千恩万谢,还用行动来报答你的“深恩”。
我常笑母亲的农民意识,她也只是眼睛一白和蔼而耐心地说:“你不懂,只知道都市的繁华,却不知道农村的另一番景致。”我呢,常常追在母亲身后印证着她的这一番论调。
我想母亲之所以选择长久躺在那留着她的孩童的天真,少女的烂漫,青春的幽香,成年的骄傲的地方,应该有她颠扑不破的道理吧?
当我听说母亲病危赶回家的时候,她的床榻周围已经挤满了不下于二十人,虽然我的心情直奔母亲而去,可是我眼睛的余光仍然扫视着这些乡邻们。
他们神色凝重面含悲戚,个个垂手低头,肃立在那里像一尊尊泥塑木雕,他们小小的嗡嗡嘤嘤的哭声和着我的声嘶力竭,像一组和弦回荡在躺着母亲的屋子里。
当我吼他们怎么不早告诉我?他们居然没有人敢出声回答,当我鄙视而蛮不讲理的质问:“你们是混蛋?你们不懂感情?你们没有母亲?”他们仍旧两眼看着母亲的病体,没有谁站出来为自己申辩。
就在我哭得肝肠寸断,摇着母亲要她说话要她再看我一眼要她惩戒惩戒我的时候,他们蜂拥而上,打乱了刚才的静默,一口一个“乖,别哭,别哭坏了身体,别吵醒了你母亲。”
当我母亲吐出最后一口气息永远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满屋的人个个比我哭得还凄厉还伤悲。之后他们变放声为啜泣为隐忍,他们都将眼泪吞到了肚子,用行动来哀悼我那永远离开人世的慈母。
按照乡人习俗,他们给我母亲烧纸,穿衣,洗脸化妆,农村的所有最烦锁的故人的流程都使用上。然后有条不紊的安排着明天的大事。
虽然这时我只有伤悲来不及感动。
农村习俗,有人去世出殡那天很关键,关系去世者的后人兴衰荣辱,还关系去世者的后世超生。在阴阳先生的掐指与推算下,母亲的遗体要在家里停放两天,三天后才由灵堂里抬出去葬到墓地。可是这两天要接待哀悼的客人,还有第一晚开咽喉,第二晚做道场,加上农村红白喜事都要办三天酒席。
三天的酒席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加上我初涉此事,毫不精通,满脑混沌,父亲丧妻,精神萎靡,思维混乱。又是我的乡邻们自告奋勇的组织起一拨敢死队,主厨的,跑堂的,买米买菜的,洗碗打杂的,一应俱全,没有主人支配,亦没有主人的指挥,可是整个场面紧紧有条,安排得毫无半点疏漏。
每天是上千人的流水席,中途出现的缺柴缺菜现象是少不了的,可是虽然临时的短缺却没有碍大事,当看到屋子里的菜不够时,又是他们,我的乡邻们主动回家将自己不舍得吃用来换米换盐的青菜白菜一股脑儿的摘个精光,然后驮着背扛到我的家里放到厨房,假如你看着过意不去,想用钱来感谢他们时,你一定会看到那被痛苦折磨着的双眼毫不留情的对你瞪着:“这点菜算什么,你妈帮我们的还少么?即使背上我家地里所有的菜也报不了她的恩情!”说完还再次和蔼的瞪你一眼。
最令我感动的是一个离我家有五六公里远的乡亲,听说没有菜了,丢下刚吃完一半饭的碗,抬腿就跑,我当时也不知他做什么去了,想喊住他时他已经飞跑到了公路。大概一个小时,他用一个能装百十斤的背篓背着满满的一背篼洋芋放到我家厨房,听人说他昨天刚从集市上买回家的。我也想着要付他钱时,他也是满眼婆娑的同前面的回答一样。
这时的我,悲痛交织着感激。
第三天,也是出殡的那天,正是春寒料峭,天下着滂沱大雨,不到八点,前来送行的人已经摩肩接踵,人山人海,眼看着客人在雨地里站着,我们父女俩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我们穿梭在凄风苦雨中应酬着客人,安抚着与我们一样的伤痛者,正愁客人的处境,又是我的乡邻们拿来许多塑料布砍来许多长长的竹竿,支撑起那能容上千人的避雨之顶。
搭建雨棚,是个既麻烦又危险的活儿,需要爬到屋顶屋檐下将塑料布系着缠在房檐上,然后用竹竿平均使用,搭建成倾斜的陡坡,倘若竹竿少了就会淌水,然后将塑料布灌穿。可是他们巧妙的搭建着。他们先是搬来梯子,然后有十来个强壮的中青年汉子围在梯子周围争先恐后的要上房,都用眼睛看着我争取上房的机会,我选了个细心的人,其余的乡亲才悻悻的离开。
这时的我好感动,感动他们在危险的关头毫不吝啬自己的生命。
不到半小时,一座能容上千人的雨棚搭建成功,我看着他们透湿了的全身,看着他们冒着热气的头顶,看着他们使劲睁着的被雨水迷蒙了的眼睛,再看看他们因为争抢着做了一件大事的酣然自得,我再次掉下了感动的眼泪。
望着他们,我的乡邻们,我好感动,感动他们的智慧何等了得,他们虽然不懂什么平面原理,虽然不懂力学知识,也没有构建常识,可是他们的简单巧妙的搭建使所有客人有了遮雨的地方,解决了我们父女的最大难题。
母亲入土已然半月有余,而那阴风怒号,凄雨滂沱的雨天,顶风冒雨,浑身湿透,仍旧伫立在阴霾下的一个个渺小而高大的身影,那忙碌于砍竹搭建雨棚的一个个像落汤鸡般的老幼妇孺,还有那些弓背弯腰用背篓背着的青菜萝卜的渺小而伟大的身姿,再有那旋转与门前灶后锅碗瓢盆的农村巧手们,我眼前始终晃荡着他们的渺小而伟大。这半月以来,我母亲留给我的悲痛已经被他们简朴而纯净的心,单薄而厚重的灵魂代替了些许,让我更加的不安。
其实,原来的我很贱视,鄙薄农民,因为很早我就出没于城市,离农村愈来愈远,那种原来拥有的一份天真与醇厚在我身上已荡然无存。看到农民,只是觉得他们小气,一点小事都会大打出手,比如谁家的一棵树,谁家的一道坎,他们都会争得面红耳赤,毫没有谦让的余地,总觉他们毫无教养,说粗话,开玩笑骂爹骂娘,总感觉他们不懂感情,成天柴米油盐,田间地角······对他们不好的感觉太多太多,导致我对他们不屑一顾,即使偶然遇上个亲戚对我招呼,我也是声音从鼻孔里发出,表示漠视。虽然他们不与我计较,然后还是要招呼我。
因为白猫说(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使很多人忙于挣钱,忘了亲情,因为经济说,使很多人向钱靠拢,向钱倾斜,所以有钱的瞧不起无钱的,无钱的向往有钱的,努力往钱缝里钻,钻得模糊了双眼,不认识了朋友,不认识了亲人,乃至不认识了爹娘,什么“牌桌子上无父子”,什么“有钱买得鬼推磨”,全然成了座右铭,满脑子的老人头,满心眼儿的孔方兄。所以亲情变得淡漠,手足变得残忍。楼房里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现象围困着人类。
经历着由悲痛开始由感动结束的这一次深刻变迁,我的方塘里养殖着珍珠,虽然没有寄生物,但是沉底的东西更名贵。
那种滴水之恩当涌泉的美德,那种舍己为人的节操,现在已不多见,正在人们慨叹公交车上的扒手像吃人的狼吓住了一车的见证者,正当人们在希冀社会风貌的真正改良的时候,我已经找到了桃花源里渔人的处处之志,刘子骥寻病终的桃花源的景致就在我的故乡。
虽然我的乡邻很穷,没有城市人住的的高楼大厦,没有城里人穿的高档名牌,他们仍旧刀耕火种,可是他们生活在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的世界,这里也有外人到来的设酒杀鸡作食,这里也有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这里也有行者歌于途,负者休于树,伛偻提携,好一派田园景致,好一派自然之美,好一样人性的自然回归!难怪我母亲选择这个和谐而美丽的村庄作为永久的安息之地。
愿母亲的灵魂永远在这片和平的净土里安息!也愿我的相邻们永久品尝桃源生活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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