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人和朋友们抹着眼泪,一步一回头地轻轻走了出去,病房里只剩下夫妻二人。
胖子明白妻子眼神的含义:一向光彩照人的妻子,即便已处弥留之际,也不愿让人看到自己形销骨立的狼狈模样,她要在人们心目中留下永远的美丽。他将妻紧紧抱在怀里。两人定定地凝视着,默默地把对方铭刻心底、永远牢记,期待下千年的再次相遇。眼泪早已干涸,任何语言沦为多余。倏然,他注意到,失语几日的妻,嘴唇在微微翕动,失神的大眼睛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苍白、憔悴不堪脸上,居然泛起一抹谈淡潮红。他恍然读懂了妻的心愿,捣蒜似的频频点头,声音颤抖,泪眼模糊,俯在她耳边轻声唱起来──
“前世缘/今生才相伴/
情深自缠绵/真爱本无言/
他日随风去/留心伴君眠/
衷肠涟涟泪/残梦逾关山/
难相忘/天上人间!”
妻子病榻上创作的这首歌,凄婉悲怆,曲调叩人心弦,催人泪下。胖子如悲似泣的沙嗄歌声,不时为哽咽所打断,闻者泫然涕下,无不动容……
胖子和娟站在一起,没有人相信他们是一对恩爱夫妻。外貌特不般配,反差强烈,极不和谐。不客气地说,那种扎眼的对比,不啻于雨果笔下阿西莫多与艾斯米拉达的鲜明,令人过目难忘、印象深刻。当然,这仅仅是种比喻的说法。其实,矮墩墩笑咪咪的胖子,单独看起来是个没有任何生理缺陷的男子。只是秀色可餐的娟太出色、太抢眼罢了!假如胖是缺点的话,那么,他的缺点确实格外突出。胖乎乎的双手扶在方向盘上,挺着凸起的大肚子窝在中巴车里,哼着歌儿东奔西跑。每次见他,总是汗水涔涔、呼哧带喘。身体的沉重,丝毫不影响他快乐的天性。他为人忠厚,性格开朗、乐观,富于幽默,爽朗的笑声感染每一个身边人,包括他的乘客。一些常坐这趟车的老主顾,宁可等下一班,也要坐他的车。他车上,人们轻而易举找到开心和快乐。年纪轻轻过早发福,黝黑油光面庞,裂嘴一笑,厚嘟嘟肌肉把两只不大的眼睛挤成两弯月芽,腮边显露出深深两个酒窝。如果光头,说句不敬菩萨的话,活脱脱弥勒佛翻版。而娟所具备一切,恰恰与他相反,仿佛生下来就是专门跟胖子唱对台戏似的。毫不夸张地说,娟的漂亮几近完美,每个人见了都禁不住多看几眼的靓丽女人。朴素平常的衣着穿她身上顿生美感,举手投足洋溢着成熟少妇的丰韵;白皙的瓜子脸上,一双毛茸茸会说话的丹凤眼,黑黑的眸子每一个顾盼都会令人心动。只要是男人,就无法抗拒她迷人的魅力,更何况她还是本地小有名气的业余歌手。
他们的相识仿佛天注定,一切机缘都那么巧合。只能这样揣测:这幕让人唏嘘不已的悲剧,苍天才是真正的导演!
多年前,一个仲夏的晚上。躺在床上的胖子翻来复去睡不着莫名的闹心,让他坐立不安。电视也看不下去,一反常态,开着出租车干活去,他夜间从来不出车。经过人工湖在车灯光来束照耀下他蓦然看到僻静的树丛下一个女人匍匐那里好象在蠕动,他吓得没方便完转身想跑,觉得不对劲,乍着胆走向前去,拿出电话准备报警,看到女人手腕在汩汩流血,他来不及细想,返回车上找根软电线,勒住那人胳臂,抱起来、塞进车,飞一般驶进医院。
他从血站把护士送回医院,见没人注意自己,抽个空子悄悄溜走了。说心里话,他压根没想做了好事不留名之类,他是担心医院会找他要钱,连抢救带输血,钱一定不会少!一向自认胆小的他还在纳闷,关健时刻哪来的勇气呢?他竭力回忆那女人什么样子、穿什么衣服,楞没记起来。只记得一张惨白的脸,紧紧闭着眼,长得很秀气,穿条紧身牛仔裤。第二天,他干活特意躲开那家医院,生怕被人认出,让他承担责任。
一个多月后,胖子几乎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在每月缴例费时,据说一位姑娘已经等他两天了。不用说,她是娟。
共同的唱歌爱好使两个年轻人很快成了朋友。她是刚参加工作不久的大学生,在胖子眼里,她是可望不可及的女神,年轻漂亮,圣洁得高不可攀。而在她心里,特别是在爱情的重创之下,尤其觉得胖子憨厚诚实、心地善良的品质更加难能可贵。因此,她对围在身边的狂蜂浪蝶视而不见,与胖子愈走愈近。她的主动,一扫胖子的自卑心理,欣喜若狂地坠入爱河。经过意想不到的风风雨雨,姑娘不顾一切的抗争,终于冲破父母寻死觅活的强烈反对,艰难地赢得了老人由衷祝福。一年多之后,两人如愿步入婚姻殿堂。
幸福是无言的标签,它贴在人的脸上;真爱是痴迷的光芒,它闪烁在情人眼中。陶醉于爱河里的人们,往往忽视了岁月在身边的流淌,以至浑然不觉。蓦然回首,竟不知不觉间,度过了多年时光。胖子和娟就是这种情况。如今,乖巧的宝贝女儿已五岁半,胖子虽经多方努力,还是控制不住继续发福的趋势,气吹似的,腰围好象又拓展一圈。好在已经将出租车换成中巴,座椅宽松舒适,更便于他谈笑风声。若您留意,在各种庆典的临时舞台上,没准会一睹胖子夫妻身影,聆听他们琴瑟和谐的动人歌声。
人生的天空,不会总是白云朵朵、湛蓝如洗,三年前那片乌云的阴霾,至今是胖子的一块心病。每当夜深人静,他望着妻子酣睡的容颜,梦中漾在嘴角的笑意,不由自主产生揪心般隐隐痛楚。他不敢深想下去。他时常为自己无缘无故的担心而深深自责。每当脑海闪过可怕的念头,他都会偷打自己几个小耳光。他认为,这种想法本身,似乎是对爱妻的诅咒,而任何伤害妻的行为,哪怕是想法,也是他不能容忍的!当那个可恶的肿块,连同妻一个乳摘除时,这种令人心惊胆颤的忧虑,时不时袭上心头,让他苦不堪言。
天妒红颜。一次“感冒”,医生无力回天。娟蒙在鼓里。她兴高彩烈地跟丈夫商量换套大一些房子,象样装装修;再买套高级音响。这是娟多年宿愿,她眼里闪着兴奋的渴望。
一天晚上,疲惫的胖子从外边回来。在三楼缓台,看到妻子瑟缩墙角嘤嘤啜泣,身边散落着几袋他爱吃的锅巴。他大惊,三步拼两步地奔了过去。家里。娟偎在胖子怀里,羞涩地告诉丈夫,忽然想他,下楼去迎,顺便买点东西。胖子紧紧搂着瘦骨嶙峋的妻,嗅着她的发香,偷偷抹了抹眼睛,埋怨她是个傻丫头。并佯装兴冲冲告诉妻,他成了老板,车“租”了出去。这回能天天陪她了。娟高兴得像个孩子,双手搂住丈夫脖子,忽闪着大大的眼睛,道:
“老公,我是不是要死?若不然,怎这么虚弱,总冷,腿还有点浮肿,走几步路就气喘吁吁!”
“你净胡思乱想,都是呆的!整天猫在屋里,好人也憋出病来……”
向来节俭的胖子,自从当上“老板”之后,异常大手大脚起来。对娇妻更加呵护,实现了她过去曾经的一切愿望。有的仅仅随囗一说,早就忘到脑后,想不到胖子还记在心上。看到丈夫楞充内行,认认真真帮她挑选化妆品,专拣品牌摸,那傻乎乎样子,娟觉得很好玩儿,禁不住咯咯笑起来。心里涌着陶醉,脸上漾着幸福。
舞厅里,又见胖子夫妇相依相偎的身影;麻将馆内,又响起他们的笑声。立冬刚过,下了一场小清雪,人们留意到,娟蒼白俊秀的脸庞,在深褐色新貂皮大衣烘托下,略布红晕,风姿绰约、显得高贵典雅。偶尔,两口子会一展歌喉……
医院,病床上。娟梦见大海,海上浊浪涛天。她没见过海……
北戴河冬日海滨,灰蒙蒙天空与茫茫大海在天际相接,水天一色,深邃、空洞,天气阴冷。整整一天,胖子拥着娟坐在车里,娟身旁依偎着一只毛色雪白的猫咪。他们眺望海浪拍打着礁石,哗哗溅起浪花泛着泡沫,冲上沙滩,精疲力竭退去,紧接着,又不知疲倦地再度冲来,还是无可奈何退去,岸边留下它不屈不挠抗争的痕迹。一声不易察觉的叹息。之后,虚弱软绵的娟露出一丝微笑,笑得凄怆苍凉,很勉强。她觉得自己就像海浪。海浪可重新再来,而她已耗尽了挣扎的力气。她把头深深埋在丈夫臂弯里,心里充塞着依依难舍的酸楚;几次嗫嚅着想最后嘱咐胖子几句,几次咽回去。她不忍心捅破彼此心知肚明的结局,也知道,此刻语言是多么苍白无力。丈夫悄悄揉了揉眼睛,拥搂着妻子,紧张地抓着她的双手,仿佛稍有不慎,她就会飞走那样。
墓地在北山南面朝阳的坡上。黑色大理石墓碑,白皙的娟微笑着望着送她最后一程的人们,依然那样年青,依然那么漂亮。照片下方,一左一右、肩并肩,两个人名字:杨娟、刘亮。杨娟两字涂着油漆,黝黑黝黑;刘亮是白茬,就像七老八十的老夫妇,一方逝去,将来合冢的墓碑一样。这是在胖子决绝地坚持下,刻上了他的名字。
胖子回到父母家。车和房子早已换了主人。
眨眼到了娟的“头七”。但凡丧事,好像都有些约定俗成的讲究和忌讳。胖子不信那一套,非要亲自去祭奠爱妻。他像一夜之间凋零枯萎的花,让人看了难过:眼眶凹了下去,鬓角头发居然白了好多。纸钱烧过之后,他说什么也不肯离开,一定要把爱妻那首歌,唱给妻子听。他抱着墓碑,把脸紧紧贴在娟的照片上,喃喃自语,叨咕着妻的名字,呜咽着颤微微地唱起来:
“前生缘/今世才相伴/
情深自缠绵/真爱本无言/
他日随风去/留心伴君眠/
衷肠涟涟泪/残梦逾关山/
难相忘/天上人间……”
悲切至极的歌声,颤抖着,时断时续,声音己经近乎叫喊,揉搓每个人的心,不忍听下去,纷纷走开,转过脸,抽噎掉泪。
歌声停了。他依然站在那,双臂紧紧拥抱着墓碑,脸紧紧贴着妻的面庞。半晌不动,人们跑过去、骇呆:胖子睡着了,神态安详,眼角一滴清泪,闪烁着晶莹的光。他的体温,正在渐渐变凉。
清明前几天,墓地陆陆续续来了凭吊亲人的人们。间或,不时升腾起缕缕青烟。
这天上午,胖子夫妻墓前,来了两对老年夫妇,其中一位高个子老头抱着一个小姑娘。她扑闪着黑漆漆的大眼睛,怯生生地望着眼前的一切。两位病病歪歪的老太,象事先说好那样,谁都不许哭,于是咬住嘴唇,抑制着悲痛,双手颤抖着把香烛、水果一字摆放好,眼中断线珠子似的泪水,顺着鼻梁,叭哒、叭哒滴落在手中草黄烧纸上。小姑娘接过奶奶递来的一小束花,一手紧紧攥着姥爷粗大手指,踌躇着,不知怎样送给爸爸妈妈。她呆呆地望着妈妈的笑脸,又看了看同样微笑的爸爸,清明的眼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她突然扔掉花束,慢慢地伸出小手,轻轻触摸着妈妈爸爸照片,抚着、摸着,摸着、抚着,小嘴一撇,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边哭边嚷:“为什……么不回家?为什么不……要我!”
“妈妈……我想你……”
小姑娘撕心裂肺的哭喊,引发了两位老太的哀嚎,让人肝肠寸断。孩子吓得小脸煞白,身子瑟瑟,紧紧搂着爷爷的颈项,额头贴在爷爷老泪纵横的脸上,祖孙俩的泪水交融一起。
“喵呜!”一声突兀的猫叫,一只脏兮兮的白猫,从衰草丛窜过水泥过道,跑进墓地深处。稍顷,只见它蜷伏在高高的一垛石板堆上,远远地望着他们。谁也不曾留意,它就是娟从小拣来,精心养大的那只浑身雪白、颈上总扎条红色丝带的猫咪!
娟叫它“舍儿”……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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