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之十　）　华美的绝唱

典型案例：胡一刀vs胡夫人

我以为，金先生最最钟爱的爱情模式非一见钟情莫属，因为这种爱情模式能够最直接地表达金先生独特的爱情观：那就是人本主义的至上、至真、至纯、至善、至美。一见钟情的的爱情不需要过程，直指人心，仿佛跨越几万年遥远的时空突然降临在你的面前，像是命运之神在制造了无数怨恨恩仇之后，异想天开地把全部的幸运放在你的手心，一见钟情的爱情是人世间能够不期而遇的最华美的绝唱，那时一切皆不存在，唯有爱情。一见钟情的爱情应该有这样的特点：开始时就互相由衷的欣赏，惺惺相惜，过程浪漫，如诗如画，最后，凡是有过这样爱情际遇的人，无不怀着极度的感恩和满足，含笑而逝。一见钟情的爱情很少有美满的结局，因为这样的爱情连老天都会嫉妒。

一见钟情的爱情故事早已滥觞，几乎所有作家在描写爱情时都从此入手，却很少有人能把这种这种爱情写出底蕴来，把握这样的爱情实在是很难的事情。

金先生偏爱这类模式的例证之一就是在他的第一部小说《书剑恩仇录》中，把陈家洛与香香公主的爱情故事就设计成为一见钟情，但这时的金先生还不能随心所欲地驾驭这种爱情，故事写得很无奈，作为红花会主，天下高手的陈家洛却维护不了一见钟情的爱人，香香公主死了，而陈家洛还活着，这个故事无法成为一见钟情的经典。但金先生并没有放弃这种模式，他在《连城诀》中把丁典和凌霜华的一见钟情写的极致唯美。用丁典的话说：“我不是做人，是在天上做神仙，其实就做神仙，一定也没我这般快活。”然而造化弄人，凌霜华的父亲却为财宝，生生毁灭了女儿的幸福，还将女儿另许他人，女儿不答允，他就用强逼迫，为了一见钟情的爱情，凌霜华用刀子划破了自己那张天下最美的的容颜。凌霜华死了，她是让自己的父亲残忍地活葬的，凌霜华在棺材里用她那纤细的手指刻出了她对今生来世的爱情渴望。丁典也死了：死的时候说：我……我很快活……春水碧波……那盆绿色的菊花……嗯！她放在窗口，你瞧多美啊……菊花……”声音虽渐渐低沉，而脸上神采焕发。丁典和凌霜话的爱情像绿色的菊花，虽然丁典和凌霜华竭尽全力地维护这份爱情，但还是在外力的强压下凋零了，绿菊原本就是难得一见的，以后还会有这样的菊花吗？她的凋零怎不让人叹惋，唏嘘。

金先生写出绝高意境的一见钟情的爱情，是在《雪山飞狐》中，《雪山飞狐》写的是大侠胡一刀的故事，在这里，金先生是用极平淡的笔调来写胡一刀的爱情的，因为即使用更平淡的笔调也会让人对胡一刀的爱情不得不起神往之思，如果说爱情还有巅峰的话，大侠胡一刀的爱情足可傲视天下，那是一种爱情的极致。

胡一刀的爱情故事始于一见钟情,是由他的儿子胡斐口述出来的：

“你道我妈是谁？她是杜希孟杜庄主的表妹”。苗若兰更加惊奇，说道：“我自幼识得杜伯伯，爹爹却从来没提起过”。胡斐道：“我在爹爹妈妈的遗书中得悉此事，想来令尊未必知道其中详情。杜庄主得到一些线索，猜得宝藏必在雪峰附近，是以长住峰上找寻。只是他一来心思迟钝，二来机缘不巧，始终参透不出藏宝的所在。我爹爹暗中查访，却反而先他得知。他进了藏宝之洞，见到田归农的父亲与你祖父死在洞中，正想发掘藏宝，那知我妈跟著来了。“我妈的本事要比杜庄主高得多。我爹连日在左近出没，她早已看出了端倪。她跟进宝洞，和我爹动起手来。两人不打不成相识，互相钦慕，我爹就提求亲之议。我妈说道：她自幼受表哥杜希孟抚养，若是让我爹取去藏宝，那是对表哥不起，问我爹要她还是要宝藏，两者只能得一”。“我爹哈哈大笑，说道就是十万个宝藏，也及不上我妈。他提笔写了一篇文字，记述此事，封在洞内，好令后人发现宝藏之时，知道世上最宝贵之物，乃是两心相悦的真正情爱，决非价值连城的宝藏”。

金先生写的胡一刀的爱情故事具有明显跳跃性，中间的过程省略掉了，之所以省略恐怕是因为无法驾驭这人世间最美和最浪漫的过程。

胡一刀的爱情结局是这样的：

胡一刀从辽东进关，遇见了和他有几世冤仇的苗人凤。苗人凤也是一个大侠。他们必须决一死战。可这是的胡夫人刚刚生下胡斐，决战中的胡一刀心有所忌。

鲁迅先生说过：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真是目光如炬。胡一刀豪迈慷慨，但这时他确实怕了，甚至还哭了起来，金庸武侠世界的大英雄能够哭泣的唯胡一刀一人而已。

他呜咽著道：“孩子，你生下三天，便成了没爹没娘的孤儿，将来有谁疼你？你饿了冷了，谁来管你？你受人欺侮，谁来帮你？”

胡一刀为什么会如此说呢，因为他知道胡夫人会随他而去，他们相知相爱，更相互欣赏，心灵默契，无间无碍，他们不仅仅是天下最好的恋人，同时也是天下最好的朋友，他们永远不会吵架，不会有争执，他们永远都无法分开。

胡一刀哭了一阵，他夫人忽道：“大哥，你不用伤心。若是你当真命丧金面佛之手，我决定不死，好好将孩子带大就是。”“胡一刀大喜，道：“妹子，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件事。若是我不幸死了，你怎能活著？现下你肯毅然挑起这副重担，我就没什么担忧的了,只是我死了之后，无知无觉，你却要日日夜夜的伤心难过。唉，我心中真是舍不得你。”

胡夫人温婉和豪迈兼存，柔情与智慧并在，他给你爱情的同时也给带来相知的友谊，这样的女人实在该得到天下最美的爱情。

决战之日，胡夫人生孩子还没过三朝，却亲自下厨去做菜妻，因为死别在即，无论如何，要再做一次菜给丈夫吃。胡一刀笑道：“好，再吃一次你的妙手烹调，死而无憾”。夫人抱著孩子坐在他身旁，给他斟酒布菜，脸上竟自带著笑容。苗人凤来了，胡夫人向金面佛凝望了几眼，叹了口气，对胡一刀道：“大哥，并世豪杰之中，除了这位苗大侠，当真再无第二人是你敌手。他对你推心置腹，这副气概，天下就只你们两人。”胡一刀哈哈笑道：“妹子，你是女中丈夫，你也算得上一个。”夫人向金面佛道：“苗大侠，你是男子汉大丈夫，果真名不虚传。我丈夫若是死在你手里，不算枉了。你若是给我丈夫杀了，也不害你一世英名。来，我敬你一碗。”对苗人凤未了心愿，胡夫人一力承担，说交给我们就是。苗人凤也因此承诺胡一刀的孩子将无人敢欺。

这时的胡一刀只喝酒就是了，因为他想说的，胡夫人都已经说了。

如此的女人能羞煞天下多少须眉!

胡一刀和苗人凤的决战酣畅淋漓，胡一刀中毒而亡。这时的胡夫人脸上竟无悲痛之色，只道：“苗大侠，请你稍待，我再喂一次奶，让孩子吃得饱饱的。”走进房去，过了一顿饭时分，重又出来，在孩子脸上深深一吻，笑道“他吃饱了睡著啦。”将孩子交给金面佛，道：“我本答应咱家大哥，要亲手把孩子养大，但这五天之中，亲见苗大侠肝胆照人，义重如山，你既答允照顾孩子，我就偷一下懒，不挨这二十年的苦楚了。”说著向金面佛福了几福，拿过胡一刀的刀来，也是在颈上一割。她死了，而死时的笑容竟如此灿烂。

一见钟情的爱情会使人一生无憾，含笑而去，她的美丽如烟花般绚丽，也会像烟花般那样凋落，留给我们的是漫漫长空一闪而逝的惊艳，久久在梦想里回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