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这么说自己有点狂，可是有什么办法？谁让世人大多俗不可耐？谁让众生碌碌，只顾附世随流，争名逐利，不知禅谨清墨，恭身自检？

帕斯卡尔说：“人是会思想的芦苇。人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能意识到宇宙对他的毁灭，而宇宙虽然能够毁灭他，却对此毫不知晓。”这种伟大的自我意识觉醒经过了无尽的时间与空间的淬炼之后，形成了一种流动在人性灵之中的东西，那就是才华。然而人并不仅仅满足于此，这种流动着的人类最可宝贵的性灵可以冲破人的肉体和精神给它加上的种种枷锁，在世人眼前放射出耀眼眩目的光芒，人们把它叫做“才华横溢”。

然而世上有两种才华横溢。一种是巴赫的，海顿的，另一种是贝多芬的，李斯特的；一种是歌德的，另一种是爱米丽．勃朗特的。然而前者是优雅的，后者是不羁的。前者由于华丽的外表极易被人们认出，并被人供奉起来，而后者则常常被人斥为疯癫和狂妄，只是因为拥有他们的人的肉体已无法再束缚那即将喷薄而出，并注定要引领一个时代的才华与生命本身交缠在一起的激情。

于是，被标记为后一种才华横溢的人注定要经历更多的磨难。贫穷，疾病，甚至死亡，除此之外，还有那最能使人意志消沉的不被认同甚至是超越了芸芸众生才能感受到的可贵而又危险的“大孤独”。然而上帝是公平的。生命之初一切的一切架构起来的才华横溢的激情需要百味人生的历练与检验才能在适当的时刻迸发出无与伦比的力量，在这一过程中，一切的胆小者，意志不坚定者都将被宣判为不具备被标记为这种“才华横溢”的资格。

我必须得承认自己对“才华横溢”的喜爱。当我用平淡无奇的语调将它念出声来的时候，我首先感觉到的依然是有如小号的音色一般的高傲，然后是表面的高傲之下的来自人生的淬炼的坚定与韧性，最后还是高傲，不过这种高傲绝不是那种因自恃才高而起的高傲，那充其量只能算是骄傲，而是才华横溢者的已经与他的生命融为一体的气质。这种气质有时如同长笛高音的清澈透明，有时却又如同大提琴的沉静浑厚。然而人们对此的态度却差别很大。人们对于早年的莫扎特的态度就像是在看面前精致啤酒杯里上好的啤酒的泡沫从杯口流出，那泡沫就好比人类的躯壳所盛不下的需要“横溢”出来的“才华”。这险些将莫扎特塑造成为另一个海顿——外表赏心悦目，声音悦耳动听，从来不会唱出悲怆的调子。人们对于贝多芬的态度就大不一样。他那甚至超出莫扎特的才华在他们看来决不是可爱的啤酒泡沫，而是汹涌的洪水，他的经历远远多于早年的莫扎特，因此，埋藏在普通的激情之下的力量才会那么的威力无穷，这个不穿紧腿裤的脾气暴躁的音乐家（我们姑且称他为音乐家罢，那时有很多人是不同意的），他的音乐里没有御用作曲家作品里常见的那种温文尔雅的有节制的快乐，有的是一股激情，一腔热血，一种力量，还有深沉的爱以及可贵的真诚。在他这里你甚至找不出一个敷衍的乐句，因为他是在用自己的心，乃至生命在完成音乐，他的音乐就是他自己。然热不幸（抑或幸运？）的是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能力和耐心去了解一个灵魂的，于是他从来就没有被当作一个往外冒着泡沫的啤酒杯来欣赏的荣幸。

约翰．克利斯朵夫。这是一个光辉的名字，虽然他甚至不是一个人。从他的身上，我们可以清楚的看见来自生命本质的才华横溢以及磨砺出这种才华横溢所经历的痛苦的蜕变。克利斯朵夫，从体验第一份刻骨的失落，失落后的盲目寻找导致的失败。从儿童到血气方刚的不断反抗，从一个时期的追求到失落舍弃进而步入下一次的追求，不只一次地想到了死——我们自己很少可以走这么远，许多时候不是放弃而麻木就是同流而庸然。混乱开始了，从无穷的幸福中开始厌倦——因为没有目标，在社会的疟疾中，最不爱暴力的人却无意地点燃了导火线，而且厌恶暴力却死于殴斗。奥里维——克里斯多夫的灵魂从幸福中跌落，刚复原并且更坚强时却死亡，以后就是现实的克利斯朵夫在生活中重复这个过程。

到现在我依然记得克利斯朵夫和上帝的对话：

“你在等待什么？

“复活。”

克利斯朵夫象凤凰一样从灰烬中复活，在与上帝的对白中彻底明确，开始了新生。在音乐上完成了罗兰最终理想上的梦——德国伟力统一严谨朴实胜利，法国的反想快乐自由细致灵活，意大利的宁欣古老健康纯洁和谐，统一的欧洲在克利斯朵夫的音乐中实现，所有的各个国家的弱点和糟粕：虚伪，乏味，混乱……在相互融合中得到了治疗和补救。可惜的是罗兰不得不在希望中目睹二战的血腥残酷和自己的理想的前途的暗无天日。

写到这里你也许发现，我所真正喜欢并且欣赏的并不是人们通常看重的才华横溢的表现，而是追求生命的解放，最终使得自己性灵深处的精华脱离肉体与精神的束缚，达到一种境界的过程。因此我喜欢的是前文中所提到的后一种的“才华横溢”，我崇敬那些为了求得这种伟大的解放放弃了普通人最平常的安乐而去走一条充满着痛苦却必定是通向那个最有意义的终点的路。仔细咀嚼这四个平常却又不平常的字，我又读出了高傲的新的含义：在这一条痛苦而艰辛的到路上，唯有对自己的珍爱能够一路陪伴着他们，高傲，乃是他们能够带到路的尽头一面旗帜。

然而，也许路的尽头，并不是终点。在《约翰．克利斯朵夫》结尾处：

“门开了……我要找的和弦找到了！……难道这还不完吗？怎么又是一个海阔天空的新世界了？……好，咱们明天再往前走罢。”

在那种充满了力量，高傲，与人类最可宝贵精神的才华横溢指上，又会是人类生命力的解放的心一个起点了罢。

当你见到那才华横溢的高傲的面容之日，

是你将死而不死于恶死之日。

——谨以此文献给已死去的，依然活着的才华横溢的人们以及追逐着他们的脚步走在那条充满痛苦而最终却没有终点的道路上的人们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