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换房启事:现有旌旗路二层小洋楼一百一十平米一座,各项齐全,欲换五龙路边七十平米左右公房,靠近第一医院者优先考虑,暖卫不限。有意者请致函旌旗路3号信箱收,恕不面洽。
苏秦已经是第二次读到它了,第一次是在一周前的晚报上。虽然他的住处符合这则启事要求的“一切”条件,可在苏秦看来,赖蛤蟆吃上天鹅肉的美事在小说里都看不到,更何况这不容人有半丝幻想的现实生活中。所以,他对这则动人的广告并没太往心里去,一笑置之了。可想不到的是它如影随形,居然又出现在苏秦上下班必经之路的电线杆上,而且字体醒目变大,愈加有力地阻挡,逼迫,诱惑着苏秦。
也许命运就是这样来改变一个人的?苏秦心动了。自从父母去世,他就独自一人空守着这栋阴暗潮湿的房子。在这个找女人容易,找房子却难上加难的现代化商业城市里,能拥有这般还未开发的固定方寸之地已经很幸运了,何况对于一个不善交际的普通上班族兼文字爱好者来说,只要有足够的角落以供栖身和堆砌书籍,其余的根本都无可抱怨。只是每日每夜要承受左邻右舍的嘈杂搅扰,孩童哭闹,妇人碎语以及马路上各种车辆滚雷般的澎湃声。所有的这些都使苏秦寂寞的心时时感到卑怯和不安。
一张白纸,一个信封,两枚邮票,寄走怕有负机遇的自慰后,苏秦还在嘀咕着,多久没寄过信了?这年头还有用书信联系的,启事上连个电话号码都不留,难不成这洋楼主人连个电话都装不起?唉,不管了,信已发出,一切随缘吧。苏秦苦笑了一下,与其说是希冀微渺的成功,不如说是为了摆脱无端的妄想。
三天之后的中午,苏秦的房门被一个老人敲开了,见到苏秦之后,老人指着门外那个很破旧古老的信箱问道:“请问您是这信箱的主人?”“你是……”“旌旗路3号。”他微笑着说。
想不到,命运真的来叩门了。
这位瘦小的老人年近六十,精神却很矍铄,戴着眼镜,一派学者风范。在邻居们羡慕的目光下,苏秦领他走进促狭的陋室。他莫名兴奋地扫视着几乎堆到天花板的书籍频频点头:“读书人!好,好啊!”接着又问:“这里离医院近吗?”
苏秦推开窗户,正对着的就是第一医院的太平间。
“哦,好。”老人不断地估量着,自语着,似乎相当满意,临走又约了苏秦回访的时间。
二
第二天,苏秦来到了旌旗路3号。在僻静幽雅的旌旗路上,这幢灰白色的仿西式楼房孤零零地矗在路边,任懒懒斜阳投下寂寞的阴影。苏秦按下了门铃,不一会就听到了下楼的脚步声。门开了,老人双眼放光,似是欣然于苏秦的如期赴约。
底层没有居室,空阔地停放着三辆自行车。走上弯曲平滑的楼梯,拐了一个小弯,苏秦的眼前忽然就为之一亮。这是个小客厅,布置简洁却不失高雅韵味,阳光透过高大的落地玻璃窗流泻进来,在地上,镜子里四处反光。平滑如镜的地板明澈照人,清晰地映出苏秦瘦高而略显落魄的身影,让他不由生出了一种格格不入的拘束感。苏秦仿佛失了重心,不敢动弹,心里一阵忐忑:难道这就是我未来的家?
老人牵引着苏秦来到了一间居室门口,门没关,屋里很暗但灯却没开,微弱的光线下一位苍老干瘪的老妇剪影般地坐着。苏秦一楞,但接着回神过来,他拘谨地欠了欠身,算是跟她打了招呼,可是那老妇却似没看见般毫无反应。
“对不起。”老先生疾步过去,握住她的手,扳动着她的手指。老太太顿时荡起了慈蔼的笑意,不断地点头,口中哦啊着示意苏秦坐,原来是一位又聋又哑的老人。
苏秦局促地坐在那里,偷偷打量着这间跟自己原住处相比显得宽阔的多的居室。家具之类的布置颇为简朴,书架上一排排的生物学书籍也再一次证明了老人的学者身份。遇到一位知识分子,这一点总算打消了苏秦心里的那份畏惧和惶恐。“怎么样,年轻人?你还满意吗?”老人端了茶来,笑容可掬地问道。“其实不用来看,我就满意了。”“这么说我们的交易有希望成功?”
“不。”从嘴里冒出这么个字,苏秦自己也吓了一跳,“这不可能,太不可能了。”
是的,无论地段,面积,环境还是别的随便什么,这都是一场以虎换猫的交易,不可思议。
“年轻人,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老人沉吟着,收敛起了笑意,握住身边那位看去比他老得多的妇人的手,“你看见了,她是我的妻子,是我生命里最珍贵的礼物。可她的病很严重,附近又没有医院,上下楼梯更不方便,我总觉得这里对她充满着危险。我想,世界上总还有比房子更加重要的东西啊。”
苏秦怔住了,在他孤寂的人生中,第二次感受到了伟大爱情的震撼,而那第一次,正是他尊敬的父母让他领略到的。“我看准了,你是个读书人,是我的同路人。”老人缓缓地说道,“我们膝下……无子,守着这么大的空房子能做什么呢?给了你,倒还可以干出一番事业来,这房子也算真正物尽其用,我们权当积了一点阴德,死也安心哪。年轻人,你愿不愿意帮我这个忙呢?”
怎么回答他呢?此时此刻苏秦双眼已经噙满了泪水,喉头早哽咽得说不出话来,惟有使劲地点头……
三
几天之后,苏秦便搬了家。因为双方都没有太讲究的贵重家私,所以一切就显得迅捷简单。苏秦叫了几位同事帮忙,不一会儿就利索搞定了。
仰倒在软软的床上,惬意的苏秦仍旧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从今以后,他可以关了门,静静地在灯下读书,不会再有左邻右舍的闲言碎语,更不会再有大人吵骂孩子哭闹的厌烦打扰了。这一切,难道不是个梦吗?苏秦惴惴地望向门口,此时此刻,老人会不会推门而入,声明反悔呢?
可天花板上那黄黄的是什么呢?哦,一滩水渍。它怎么看着象,象……晕,它怎么那么象一个骷髅的头骨!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一切都很正常。第七天的深夜,说不上是几点,苏秦睡得正香,忽然间脸上觉得痒痒,接着有什么东西从脸颊上爬进了嘴里。朦胧中苏秦用手去摸,那手感却吓了他一跳。不容他全然清醒,又一个这样的玩意跳上了额头。苏秦连忙伸手打开床前的台灯,刹那间,眼前的一切骇得他大惊失色:墙上,地上,桌上,床上甚至在掀起了一角的被窝里,在所有视线所及的地方,数不清的蟑螂们在爬行蠕动,耀武扬威,房间里布满了移动着的黑色的斑点。
惊悚的寒意从头皮直麻到脚底。真是活见鬼了,难道它们都是从水管或者下水道里钻出来的吗?
不断的有蟑螂跳到苏秦的身上,脸上,它们健壮肥硕,有一只竟然肆无忌惮地朝他的鼻孔里钻。苏秦狠狠的把它抓下来捏得体浆迸裂,在内衣上擦了擦手,俯身捡起一只拖鞋握在手里,使出浑身力气向四周的蟑螂们打去。噼啪噼啪,噼噼啪啪,苏秦嘴里念叨着:送给所有搅扰我睡眠的蟑螂们,送给所有啃噬我书本的蟑螂们!
苏秦用了最大的力气去拍打每一只蟑螂,不知过了多久,这群不可一世的家伙们终于或死或残或逃,在地板上留下了一片黑压压的尸体。消灭结束,苏秦喘着气瘫倒在床上,疲倦无情地袭来。
稍加梳洗,苏秦再入梦乡。可没多久,脸上又觉得瘙痒,额角,腮边和肩头也同时痒痒起来,耳畔更不间断地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嗡嗡声——是该死的蚊子!苏秦纳闷,这是什么季节啊?怎么蟑螂蚊子这么早就开始活动了?
第二天上班,苏秦一如既往跟同事们热情地打招呼,可每一个招呼过的同事看了他一眼后都呆楞在那里,象被施了定身法似的一动不动,几秒钟后终于齐齐爆发出一阵畅快而放肆的笑声——苏秦以他面目全非的花脸,成为了当日公司里的搞笑明星。
四
拥挤的马路上又多了一张愤懑的脸,苏秦因为自己的无辜受害而义无返顾地加入到了憎恨人性虚伪的浩荡大军里去。超市里,他接受了促销员的每一个建议,几乎把所有牌子的杀虫剂都要了。回到家,苏秦把它们统统喷洒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里,嘴里犹在嘀咕:我倒要看看,今天你们还有什么招。
夜已很深,看来没有什么问题。杀虫剂强烈的异香不要说蟑螂蚊子们受不了,恐怕到明天早晨把人也熏倒了。铺好床,脱了鞋,正要躺下去,一阵长长的门铃声划破夜空。
这么晚了,会有谁来?苏秦穿上拖鞋,开了房门,噔噔噔朝楼下走去,心里还庆幸自己只住在二楼。
打开大门,迎面而来的只是一股呼啸的寒风。“谁?有人吗?”苏秦觉得诧异,索性走了出去四下张望。“哇”的一声,苏秦顿生寒意,定睛看去,原来是一只受惊的野猫倏然窜过。
空荡的马路上寥无一人。
见鬼了,莫非野猫成精了按铃不成?苏秦满腹狐疑地往回走,刚到门口,又发现一件怪事:他下楼去开门的时候,分明在房间里打开了一盏小灯的,上下一个来回,这灯怎么就灭了?
这是哪门子的古怪?苏秦有些愠怒地朝漆黑的房间里走去,脚下却突然一绊,扑通一跤摔倒在地。凭感觉,苏秦觉得绊倒他的是好端端放在卫生间里的拖把。
咣当!黑暗里苏秦隐约看见有个人影一闪,显然因着他的回来,在惊慌中也撞翻了什么东西。“谁?”苏秦头皮发麻,壮着胆子问道。
悄无声息,没人回答。半晌,苏秦强自镇定,背贴墙根蹑手蹑脚地朝里摸去。在门厅走道的尽头有天花板吊灯的开关。
这短短的几秒钟显得那么漫长,空气仿佛凝滞了,苏秦几乎可以听见心跳的声音,只是不知道那是属于他的还是那个影子的。
几乎在苏秦触到开关的同时,他的头撞到了悬空的什么硬东西。啪嗒!灯亮了。一片光明中,黑影早已杳然无踪,头顶上的硬东西却因反弹又撞了过来,这一击险些使苏秦跌倒在地——那是一只真正的死人头骨!睁着两只黑洞,咧开一排尖牙,一如天花板上的水渍!
五
新的一天来临了,太阳重新露出它的笑脸。不过这一次苏秦期待着的倒是漫漫长夜。是的,等着夜幕降临吧,他打定主意,要亲手揭开这神秘事情的面纱。
早早地吃了晚餐,收拾停当,打开那盏小灯,虚掩了房门。苏秦在华灯初上的时分就离开了房子,趁夜色渐浓,躲进了马路对面的冬青丛中。这里正对着灰暗幽寂的旌旗路3号,可以清晰地观察楼底大门的情形,也能看到他那扇亮着灯光的窗。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房门虚掩,诱敌深入;瓮中捉鳖,一网打尽。苏秦不禁为自己的这个主意深感得意。
旌旗路白天的行人本就不多,到了晚上更加稀少。偶有路人匆匆而过,也不会留心冬青丛中隐藏着什么。倒是一对恋人挽臂走来,发现了一个伏在冬青丛中欣赏月光的比他们更浪漫的人,苏秦带着三分对未来的紧张和三分即将成功的喜悦以及四分被窥视的快感冲他们一笑,这倒干脆,把他们俩吓跑了。
苏秦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大门,很多次都觉得那门仿佛要被推开的样子。偶尔的过客扭头看向房子,立刻就成了苏秦锁定的目标,可惜最终还是令他失望了。
十点,十一点,十二点……马路上人影越来越少。周围房屋的灯光先后地熄灭,只剩下苏秦的房间依然亮着,在黑暗的夜里显得那么刺眼和孤寂。苏秦感觉到了沮丧,但他还是提醒着自己要有耐心,奇迹往往就是在人们稍有松懈的时候出现的。他勉强着自己,可不多久就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小小的失误:他忽略了冬青丛里咬人的虫子,什么防范措施也没有,他只好听任它们在睡意之外再加上一份残酷的考验。
“再坚持半小时!”苏秦命令自己道。
旌旗路死一般地寂静,连昨晚的那只野猫也不见了。
到了凌晨两点半,苏秦确认不可能有奇迹发生了。直起已经酸痛的双腿,揉着已经发胀的眼睛,他跌跌撞撞地朝家里走去。当他在台阶上迈起沉重步伐的时候,心里既颓丧又庆幸,颓丧的是自作聪明,结果搞得人困马乏,兵疲将倦无功而返;庆幸的是说不定恶作剧就此演完,噩梦一般的夜晚从今天起就结束了。
睡觉!苏秦脑海里只出现着这一个念头,他无力地推开虚掩着的房门,缓步上楼,打开卧室的门刚要进去,却猛然张大了嘴,刹那间呆定在了原处:房间里柜倒箱翻,遍地狼籍。所有可以打开的抽屉都被打开了,衣服乱七八糟地散乱在四处,瓶瓶罐罐东倒西歪地躺在桌上和地上。排列得整整齐齐的书籍也被随意地扔在各个角落。更恐怖的是,墙上还有两个醒目异常的血手印,悬在中央的吊灯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又是一具骷髅的头骨!
“是谁?究竟是谁!”苏秦全身的血液一起涌上头顶,他一个箭步冲到楼梯口,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究竟是谁象鬼一样躲在这屋里?他在找什么?他想干什么?苏秦恨不得立刻将他揪出来暴揍一顿然后问个一清二楚。
就在这时,似乎是对苏秦心中疑问的回答,楼下再次传来了一阵长长的门铃声,令苏秦毛骨悚然的铃声,令苏秦丧失所有自信的门铃声……
六
第二天上午,苏秦向单位请了假,匆匆赶去五龙路的旧宅。他受不了了,他不再天真地以为天底下真的有好人良心发现,现在看来老头子只不过是在躲避着一场可能冲他而来的灾祸。
苏秦走进那熟悉的地段,看见曾熟悉的门,一个小小的意外是那个破旧信箱依然挂在那里没有更换。看来这对老夫妻很安于现状,连一个小小的改动也懒得去做。
顾不得同老邻居们寒暄,苏秦直接冲进曾经属于自己的房间。老人正坐在那里,用一种毫不惊奇的眼光看着他,似乎早就预料到了他的到来。
“你请坐,”不等苏秦开口,老人就用平静的口吻说道。既来则安,苏秦坐下来,默默地注视着他,看他有何话说。
老人沉吟良久,眼光呆呆地望着上方,自言自语地说:“我早料到了,这一切无法避免,无法避免……”半晌,他似才醒悟到身边还有一个苦大仇深的受害者存在,“年轻人,我……非常惭愧,给你添了许多麻烦,不知道怎样才能弥补对你的伤害。看来只有我自己去对付它了,如果你愿意——我知道这可能太过分了,如果你不反对,我们再换回来住吧。哦,当然,这一切所造成的经济损失全部由我赔偿,至于原因,我就不解释了,你看如何?”
人家不想解释,苏秦又能怎样,好在他只想找回属于自己的那份平静而已。就这样,他又回到了五龙路那栋阴暗的屋子,那所倍受骚扰却命中注定与他有缘的房子。唯一不同的是帮忙搬家的朋友换了一批,免得人家笑话。苏秦不需要什么补偿,最好的补偿就是让他从童话中返回现实,还他以平凡生活的自由。两次乔迁,算来刚好十天,这如梦般的十天恍若隔世,如今隔壁的孩童哭闹,门外路上的铿锵一切照旧,属于他的命运依然不能违拗。
至于那位老人,起初苏秦倒也很想追根究底,释一释这个迷团。可又一想,世间有太多理不清的头绪道不明的恩怨,何必悉数尽知呢?还是珍惜眼前的这份安宁实在,让时间去淡忘那梦幻般的十天吧。
可惜的是,这一次,苏秦又错了。
那天因为一个推脱不过的聚会,苏秦回家晚了一些,疲惫地打开房门,苏秦猛然发现在幽暗的墙角里蹲着一个人影。
“谁?”苏秦厉声喝问,接着迅速打开了电灯。灯光下,苏秦看见了一张受惊吓而惨白却不失狰狞的脸。刹那间这人从惊愕中回过神来,两眼露出凶光,由地上猛地窜起,一头朝苏秦撞来。苏秦猝不及防,被他重重地撞倒在墙根,不待作出任何反应,此人迅速拿起地上的一包东西闪出房门,顷刻间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之中。
苏秦喘息着,揉着被撞疼的脑门爬起来,仔细检查自己的房间。刚才黑影面对着的那堵墙居然被挖开了一个大洞,脚踏之处,尽是碎石残砖。更令人惊奇的是,地上竟还有一串闪亮发光的珍珠项链,这显然是那黑影慌不择路逃走时遗落的。
珍珠项链?难道这房间里藏着珠宝?苏秦在这里住了二十多年,却从来未曾听闻,他隐约觉得,那团朦胧的迷雾正逐渐地被驱散开来。
泡上茶,点上烟,苏秦静坐于黑暗里,皱眉苦思。或许从一开始他就搞错了,真正的动机不在旌旗路,而应在这间阴暗潮湿的房子里,一切象是针对他的一个……对,阴谋!他再回忆了一下那令他动了心的换房启事,越想越不对劲,以大换小,以明亮换阴暗,暖卫不限,七十平米,只有那靠近医院的条件似还说得过去。可有这么巧合的么?广告在晚报上登了还不算,偏要贴到他上下班的必经之路上,一切推理后都该是针对他而下的套子,诱他上钩,调虎离山,目的是这里的珠宝——假若确有珠宝的话。
可接踵而来的问题就是,假如事件的重心在苏秦这里,那他在旌旗路所受的骚扰又是怎么回事?老人究竟是在躲避着什么还是在寻找着什么?若是后者,他看中了这里的珠宝,换房的十天内尽可以取走,又为什么留给那个黑影呢?
苏秦想不下去了,他觉得头晕脑胀。估计是酒喝得过多的缘故,灯光在他的瞳孔中黯淡下去,夜色变得甜蜜而凝重……
七
恍惚中,有个身影朝着苏秦走来。苏秦勉力睁开了双眼,渐渐看清了他的脸。
“是你?”
“是我,旌旗路3号。”
“怎么,又要跟我换房子?”
“请原谅,我无意伤害您。”
“你是个骗子。”
“也许吧,可我不再是了。有些事情不该再向你隐瞒了。”
“你和我换房是因为我这里隐藏着什么东西,是不是?”
“是的,不知您是否知道这栋房子最早的主人是谁呢?”
“我不清楚,这房子是我父母留给我的。”“其实这房子最早的主人是我的一个好友,他因得罪了人而被杀害了,在灭顶之灾来临之前,他似有预感,于是把一生积蓄的金银首饰藏匿在这房间的一堵墙壁里,当时他只告诉了我。他去世后,这批珠宝就一直默无声息地留在那里。本来,珍宝未曾遭劫,即便永远在墙壁里韬光养晦,也算得上是对故人的一点慰藉。可是……可是有人却不答应。”
“谁?”
“我的儿子。”
“儿子?你对我说过你没有儿子的!”
“唉,这样的畜生也算是我的儿子啊……我当初悔不该把这事告诉了他。从那时起,这坏小子便迷上了这批珠宝,打起了歪主意。他好几次明目张胆地跟我提出要占有珠宝,都被我严词拒绝,他不死心,就想自己干。为这事,我们闹翻了,他在家里几乎天天闹腾,还把我妻子的心脏病气发作了。后来他命该遭报,酒后伤人被判了几年,珠宝的事才平息下来。可不久前我得到消息,他已被减刑即将出狱,知子莫若父,我知道他出来后心里惦记着的是什么。”
“所以你要先下手为强,取走这批宝物?”
“是的,可此事必须绝密,加上我年纪大了,挖墙再补,少说也要个三五天时间。”
“所以你登了启事,设下圈套来诱我上钩?”
“我真诚的为此向您道歉。”
苏秦恍然了,“这么说来,今晚溜进我房间里的人就是你的儿子了。可我分明看见他拿了一包东西冲出门外,那不是珠宝吗?”
“您尽可把捡到的那串珍珠项链扔出窗外,它并不比您的一双袜子更值钱。”
“可我还是搞不懂,既然他的目标在这里,又何必在旌旗路那里装神弄鬼,搞得我不得安宁呢?”
“这您可误会了,那是我干的。”
“什么?是你?”
“是的,我当然不希望他找来的时候,发觉那房子的主人已变成了他的父亲,于是我才装神弄鬼的逼你跟我再换回来。”
“可你根本用不着如此麻烦啊,你不想他知道,完全可以找别人再换房子,那不比把我吓唬回去省事吗?”
“呵呵,您不明白的,我儿子入狱之前就知道您是这房子的主人了。出狱之后,他一定会探明虚实的,若他知道在入狱期间这房子变更了房主,那他定会怀疑珠宝是否还在,所以我要让他知道房主未曾变人。这样等他取到珠宝再发觉那全是假的,就会以为以前我和他都搞错了,甚至还会认为珠宝的原主人同样是受骗者。”
“哦,原来如此!你可真是用心良苦啊。”
“顺便还有个细节,您的邻居都清楚您十天内的乔迁怪事,因此最好能让我那畜生不去询问任何人就作出您毫无变化一直在这里住的结论,但这就需要一件让他一看就明白的道具了。”
“明白了!是我那个破旧信箱?”
“呵呵,是的,您很聪明。”
“想起来了!初次见面你就问我是不是这个信箱的主人,简直不可思议。不过我还想请教,你是怎么做到在旌旗路对我三个晚上装神弄鬼的折磨的?”
“这有点风险,但并不困难。因为我是那洋楼的原主人,房间的一切布置我都了如指掌,只需要一把万能钥匙让我进去就可以了,而且您十分配合我,从不在里面反插房门。”
“可那么多的蟑螂蚊子你怎么解释?”
“您忘了,我还是一位生物学家。”
“可第二天晚上就怪了,门铃响过之后我下去开门,却什么也没有。”
“搬家之前我对门铃做了一点改动,在房内一个不引人注意的暗间并联了一个按纽。也就是说我是在屋里按的门铃,您开门出去查看的时候我已经躲在暗间里了。”
“当我出门查看的时候你就进入了我的房间搞鬼?”
“这是我整个计划中最冒险的一次行动。我已年老体弱,在短短的一分钟里要作出那么快的行动,实在是勉为其难。幸亏您的拖把帮了大忙,拖延了宝贵的几秒钟。当您顺着墙根朝里摸的时候,我正贴着您对面的墙根往外挪,我们之间除了黑暗毫无隔挡。”
“天!我听见了心跳的声音。”
“心跳声是您的,不过我确实也很紧张。第三天晚上我差点就被您识破了,您很聪明的设了个请君入瓮的圈套,可惜您不知道,那天您没回来之前我就进入了您的屋子。我看着您虚掩了房门出去,心想您可真是够配合我的,这可比前一天省心多了,我有好几个小时的时间精心布置现场,然后在黑暗中等您回来。说真的,如果您继续在冬青丛里熬下去,我可能就要在您的床上睡着了。”
“你耐性比我好,我进门上楼之后,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无法想到人是怎么进来的,刚觉得人可能在屋里,可门外又响起了铃声,我彻底懵了。”
“呵呵,对不起,那才是我临走前在门外按的。”老人笑道。
八
结束了,真是个漫长的故事。苏秦几乎难以置信自己竟然亲身经历过那几个累人的日日夜夜。噩梦醒来是清晨,他可以睁开双眼了……
忽然,苏秦发觉自己正斜倚在床头,房间里万籁俱寂,惟有幽灯微明。怎么?竟是南柯一梦么?是梦的精灵指点迷津,示他以答案吗?苏秦猛然跃起,披衣冲出房外,他要去旌旗路,他要找到那位老人,他要核实梦中的一切。
刚到旌旗路,就见那灰白色的楼下围着一群人。苏秦心头掠过一阵不祥的预感,正要过去,只听到人群里传出一阵嘶哑悲戚的喊声。苏秦定睛一看,正是那位瘦削的老人。他衣衫不整,头发蓬乱,手捧着一堆流光溢彩的珠宝,目光呆滞步履踉跄,嘴里兀自不停地念叨着:“这是我的!你们拿去吧……哈哈……都拿走吧……”
他疯了。
苏秦拨开人群,疾步来到楼下,那里正站着一个与他只相处过十天的“邻居”。
“出什么事了?”苏秦问道。“昨天夜里他那又聋又瞎的老伴心脏病突发,附近医院都离的远,来不及抢救,死了。”
台阶下,老人手中的珠宝熠熠生辉,几乎在他的周身绕上了一圈光环,晕眩着众人的眼睛。他还在撕心裂肺地哭喊着:“这是我的……你们拿走吧……是我的,拿走吧……”边喊边扬起手,大把大把地将珠宝抛向天空……
天空象下起了一场银雨,闪亮的珠子划着耀眼的线条洒落下来,在地上又高高的蹦起。他仍然哭喊着,挥洒着。珍珠密密麻麻地溅落,有些滚进了沟里,有些被孩子们捡起又被母亲一把夺去,有些蹦跳着跃过马路,被疾驰而来的汽车一辗而过……
夜色再临,苏秦重新坐在自己昏暗书房里的桌子旁。这次一切真地结束了,虽然还有未解的疑问,但还能去追究什么?就让这神秘而扰乱人神经的经历成为往事吧,世上本就有许多奇谈怪论,真情假相,不必庸人自扰了,平常心就好。
门外汽车轰鸣着驰过,桌子一阵共震。苏秦收回思绪,一篇离奇故事的构思已在脑中成形,但是否下笔却犹豫了。叹口气,苏秦站起身,抬头时,他看到镜子里映出了一张被折腾得疲惫不堪的脸。
一瞬间,苏秦突然觉得好累。默然半晌,他心想:是否,我真该成个家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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