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他终于回来了,下火车那一刹那,他的心一阵阵酸痛,五年,他去过很多地方,最终还是回到了这个城市。
这个城市改变很大,火车站的广场四周建起了无数的高楼大厦,把整个广场包围其中,而多年前的那些摆着各种叫卖的小摊铺早已不见。
他站在火车站静静地驻留了一会儿,然后就叫来了一辆出租车。
西外,昔日的马路两旁如今是立满了无数的白帜色的霓虹灯。
坐在车里,他悄悄地把头探出窗外,寒冬腊月的风不停地翻飞着他的头发。
一切都还是改变了,他兀自长叹,然后深沉而厚重地吐了一口气。
这个城市里载满的是什么?是回忆,还是伤痛?这次回来又是为了什么?忘却?还是最后一次眷顾?他卷缩在车椅上,头一阵阵的痛。
司机问他要去哪里?
他说随便。
司机便奇怪地看着他,然后一阵摇头就载着他沿着整个城市转了一圈,霓虹灯亮起的时候,那个司机实在不耐烦了就收了他一百元然后把他放在了一个十字路口。
这个城市他太熟悉,但五年,太多都改变了,他站在那个路口还是一阵迷惘!
风一阵阵的来,从那个路口吹过,他紧缩着风衣,提过行李然后沿着一个方向走了下去。
马路两旁是一些以前的残留,吆喝着的小地摊,热热的烧烤贩。白色的篷布在风中发出轰隆的怒吼。
他走到一个小吃摊前买了两串烤肉就一个人走过街头。
爸,我回来了!他在电话里平静地告诉父亲。
那你在哪里?他听得出来父亲的声音有些激动。
他于是转过头去问路过的行人自己处在什么位子,然后他告诉父亲自己在南外。
那你自己快点回来,父亲催促。
可是,可是,他拿着电话一阵吞吐。
可是,可是什么啊?父亲突然有些担心。
可是我忘了路了!
那你站在那里等我,我来接你。
父亲头发已经花白,老化的双手颤微微地接过他手里的行李,然后叫来了一辆摩托车。
爸,你老了!他坐在父亲的背后,眼泪几乎要掉下。
没什么,人都是要老的,父亲显得很高兴。
他于是紧紧地贴着父亲,悔恨的泪水还是掉了下来,湿透了父亲的外衣。
摩托车停在了那个家的前面,那是怎样的一个家,五年前的样子,丝毫没有变,矮矮的两间屋子,外面的一间摆着一些零售物品,里面的一间放着一张床和一些锅碗灶具。
他看见了后母,那个改变了他家庭的女人,他对她没有恨,但他并不是不恨她。
当一个人恨一个人到极点的时候,他就会连恨都不想去恨了。
他还是礼貌地叫了她一声妈,五年前他这样叫过,只是那时不如现在顾虑太多。
五年,五年你都在干些什么?电话也不打,我还以为你忘了这个家了呢!五年前你既然选择离开这个家,如今还回来干什么?后母冷漠地嘲讽着他,对他的成见一如五年前。
他默不吭声,傻傻地坐在那里。
孩子刚回来,你就不要说东说西的,免得把孩子又气跑了,父亲朝那个唠叨了半天的女人轻声地劝导。
哦!气跑,你的意思是说五年前是我把他气跑的,五年前他自己做错了事不好见得人如今还怪到我头上来了,他有本事跑,那他就应该有本事别回这个家,如今他回来又是什么意思?是想再来拖累这个家吗?他现在这个样子一半都是你造成的,如果你听我的,与他没了父子关系,看他还能怎样?还能靠谁?
你怎么说出这样的话呢?父亲显然对她的话有些生气。
我怎么不能说出来?如果他是我的亲生儿子我早就把他丢了,象你这样窝囊才会有这样窝囊的儿子。
他看着父亲和后母一句一句开始争吵了起来,就悄悄地走进房间拖过自己的行李,默默地朝外走去。
孩子,你要去哪里?父亲一把夺过他的行李。
我到朋友那里去睡。他努力掩饰自己的伤心。
不,这是你的家,你就应该在家里面睡。父亲大声吼道。
他早没要这个家了,这个家为什么还要他睡,这房间里只有一张床,如今你要他睡在这里,那你是要赶我走了哦,那好,我走,我走了你不要后悔!后母一副发疯的样子,然后就冲进房间里去收拾衣物。
父亲突然软了下来,一句话不说,只是没放开他的手。
他立刻拉过行李,轻声说,爸,你不要担心,没什么的,我外面朋友多得很!然后他就扳开父亲的手含着眼泪走开了。
那个家,那个破碎得已经一无所有的家,他还有什么?他没有什么了,可那个家里他父亲还有一些东西,譬如那个女人!
他在想,或许他回来就是为了父亲而活,否则今晚他不会一个人走。
他住在以前住过的一家酒店,那是整个城市最好的一家,靠近这个城市的唯一的一条河边。
他记得第一次住进这个酒店是为了一个女子,那个女子说这个酒店风景好,可以看见河水还有整个城市的夜景。
如今他依旧看着河水,还有河水对岸的景色,只是那些曾经很美的东西在如今看来都多了一些伤感。
那个女子,如今也应该嫁人了,五年,五年没有她的消息,她还好吗?
他倚在窗边静静地想,就那样呆了一个夜晚。
第二天他有些着凉。
他在那个城市里呆了几天,那几天他都一个人沿着城市那些还没有被改变的街道一个人默默地走。
那些地方,那些街道,他曾经逃过,也曾经带给他一些快乐和悲伤。
他问父亲,她还好吗?
你还想着她?她已经结婚嫁人了,你还想着她?后母向他投来鄙夷的目光。
她还好!父亲静静地回答。
还好就好,他自言自语,然后不停地重复着那句话。
有些东西一旦改变了你想留都留不住,正如这个城市,正如那些留在这个地方的回忆。
他给父亲和后母留了一笔钱,然后在离开那个城市的前一晚上请了所有的亲戚吃了顿饭。
当然,所有亲戚当中也包含她。
她是他后母的姐姐的女儿,他如果顺着后母应该叫她表姐。
他所有的亲戚当中,后母的娘家占了一大部分,他们对他都是很冷淡,虽然不知道他这五年到底去了哪里?亦或是发了财,他们都是很冷淡。
因为他们看不起他,正如看不起他的父亲一样,他有时觉得他的父亲很犯贱,为什么丢不开一个女人,宁愿那样低声下气地活着,五年前他那样认为,如今他还是那样认为。
但为了父亲,为了在自己走后他能好,他还是掏出了一笔钱在这个城市唯一一家像样的酒店订了几座席。
他心里是这样想的,但他还是骗不住自己,他那样做还有另外一个理由,那就是他想见见她,也许这个理由比他前面所想的借口分量还要重。
那晚,她来了,白色的毛衣上套着一件紫色的长袍,人显得比五年前臃肿,头发也已经盘起,手上牵着一个小孩。
然后就是成群的人进来,他站在门口一一招呼,遇见她时,他问了一句,还好吗?
她笑笑,然后拉过身边的小孩说,叫叔叔。
那小孩很听话的叫了他一声叔叔!他看着她,再看那个孩子,心口一阵莫名慌乱。
他努力地从身上掏出了几百元钱掩饰自己的内心,他说,拿去买玩具!
那孩子迟疑地望着他,然后又回头望了他母亲一眼。
她说,不必了,小孩子,没必要娇惯他。
在场的所有亲戚看见他出手如此大方都十分吃惊,料想他一定是发了财了,然后轰隆一声全都向他围了上来。他还从没见过他们对自己如此热情,手中的钱啊!他看着那几张钞票苦笑了一下。
酒席上,他不停地应酬,和每个亲戚都碰了杯,说了一些酒席上的客套话。
虽然整个酒店都非常热闹,但他却感觉自己的心不停地在空落,很多酒灌下去,但始终都无法沉醉。
他的后母突然出奇地对他改变了看法,在酒席上不停地夸赞他这五年在哪里发展,将来又会如何如何?
他看着后母虚伪的样子,还有那些亲戚的嘘叹,心里一阵苦涩的好笑,然后就急急地找了个借口,离开了席间。
酒店外是这个城市的河水,夜晚河的对岸闪着五颜六色的华彩,映得河面红红的。
他依靠在河岸长长的护栏上,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支烟,点燃抽了起来。
冷风忽忽地过,蒙胧的烟子刚爬上他的脸就瞬间消失。
护栏后面是一条马路,白天车来人往,此刻却人寂寥寥。
他望着河对岸一阵发神,然后就听见她的声音在耳旁响起,你,五年,还好吗?
他回过头来看着她,滚烫的卷发,疼痛的眼神,一时间百感交集。
好,不好?他兀自低下头去苦笑,都过去了。良久他才问,你呢?还好吗?
她却沉默,平着头望着红红的河面,双手扶在栏杆上。
你走后的第二年我就结婚了,然后生了一个孩子,现在都已快满三岁了。她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说,五年,五年也就在这种生活中过来了,好与不好自己有什么关系?
是啊!好与不好?怎样才能辨别?现实与想像永远都是差距,好与不好又有多远呢?
他抬头看着她,你变了,变得比以前认命,更加能适应平淡了。
谁不会变?她突然转过头来恨恨地看着他,一刹后立刻回过头去,用手轻轻地理了理飘在额头的长发,静静道,每个人都会变的,不适应又怎样?不适应只会失去一切,与其那样还不如改变自己,这么多年来我学会了一个道理,那就是顺从。她停了停,声音突然有些哽咽,你还不是一样,变了很多。
但有些东西一辈子都不会变的,正如这里,他按住自己的心口,疼痛,回忆,还有就是那些承诺是不会变的。他说完狠狠地抽了一口烟。
你什么时候喜欢上抽烟了,以前你是不抽的,你一抽就不停的咳。她望着他,眼神还是那样支离破碎。
我也不知道,后来老抽的时候就想不起来什么时候喜欢上烟这种味道了,人好像老了,记不起很多事情,他顿了顿,转过脸看着她,可有些事情却又是怎样忘都忘不掉的,就如后来想戒烟一样,五年了,却怎么都戒不掉,反而还更加恋上了这种味道。他看着烟头冷漠地笑。
你成熟了,她说。
为什么这样说?
感觉。
感觉?他傻笑,你还相信感觉吗?这么多年?
不是,你说话的样子,语气改变了很多,不象以前那样不稳重,放荡,从席间到现在我都没看见你真心地笑过,你比以前成熟了。
她的话挑起了他心中的痛楚,双眼一下变得模糊,但他还是努力转过头来笑着看着她。可一碰见她的眼神,他强忍的眼泪又一下飘在风中,一滴,两滴……瞬间就让风吹散了。
她望着他的样子沉默,除了沉默她又能干什么,这个男子,给了她五年的伤痛,他的泪水,在五年前为什么不流?
五年前他消失了,一个人选择离开,如今,一切已成非,他却回来了,在自己的眼前流下了眼泪,那眼泪又能说明什么?说明他在后悔?不,他不是一个后悔的男人?说明他在为他自己伤心?不,五年,他又有什么伤心?五年前他那一走,所有的伤心都丢给了我,他又有什么伤心?他只是自私。
她这样想,但眼泪还是轻盈地掉了下来。
对不起!他哽咽。
没有什么?那些都已经过去了。她洒脱地笑说,五年来,她一直都希望听到这一句话,可如今听见了,她已经是别人的妻子。
我从没想到你会这么早结婚?他深埋住头,你说过你等我?等我,为什么结婚了?为什么?
我不结婚我能怎样?我都快满三十的人了,我不可能还去等一个五年,不可能去等一个比自己小三岁的男人,我受不了那种等待,我也经不起岁月的摧残。她突然苦笑了起来,我也想等过,可是你走后音训全无,我能那样等下去吗?我只能结婚,至少那样我会少一些痛苦,你走了你都干净,可我呢?我不结婚我还能怎样?她哗的一声崩溃了,眼泪不停地流。
他漠然地看着她,这个自己最爱的女人在自己眼前的哭诉,这个已经是别人的女人哭诉着为自己的痛苦,他觉得好好笑,好好笑。
他努力地抓住护栏,双手因为用力过猛突现出血红色,而左手臂上的那个嫣然的伤疤却依然那样鲜活。
他笑了起来,不,他苦了起来,又或许,没有哭没有笑,又或许是苦笑不得。
他抖擞着嘴唇一把把她拥进了怀里,紧紧的,久久的。
她没有反抗没有挣扎,就靠在他的肩膀上静静地哭,好像所有的委屈所有的痛苦都要一下流干,泪水粘湿他的颈脖,冷冷的,凉凉的。
我明天走了,他平静地看着她。
她没有回答,整个身体都斜倚在护栏上,人呆呆的。
我走后你要好好保重自己,这是我最后一次回来,可能也是今生最后一次见你。他继续说。
她还是沉默,眼神痴呆地看着对面的灯火。直到她的手机铃响起,她才如恢复了神智一般,然后急忙接过电话,低语了一阵,才转过头对他说,我要回去了,孩子在家又哭又闹。
那我把我的手机号码给你,他立刻写出自己的号码。
不用了,她强颜笑着拒绝。
那你好好保重,他说,然后就招来了一辆出租车。
她上车的时候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就走了。
几天后,他也走了……
那个城市就剩下霓虹灯在掩埋着那些不为人知的往事……
本文已被编辑[恋尘叶子]于2008-3-24 18:32:34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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