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一周就是传统的清明节,在乡下,对于清明节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称呼。我想这是对的,很多节日都不像“清明节”这样保持原始、本真的面貌,也许这跟人的本源,人的回归息息相关吧……
昨天在回家的路上,同往常一样挤在人群中等公车,天渐渐暗下来,风越来越凉,越吹越大,整个人不由得缩到了一块儿去。月亮慵懒地附在城市上空,朦朦胧胧,看不出个大样,整个月儿灰白一片,似乎一阵风吹过就可以让它在黑暗里沉沦下去。
车站的人渐渐散去,路灯昏黄地些模糊,象是一幅幅慢镜头的橙色油画,忽然在某个时刻,时间就会定格下来,凝固程一团。
……我依旧站在原地,站在风中,站在橙色的油画里,站在黑暗的夜空下。
“再过一周就是清明节了,今年清明会放假……”一阵很尖很细很微弱的声音顺着风一丝丝流进我的耳朵,至于“放假”后面的内容,声音渐远,已模糊在了人群中。
“清明节?”我顿时呆住了,风也凝固了,在我的衣角,在我的发稍,在我的耳边……我双手紧紧地反扣在胸口,浑身冰凉。
真不敢相信,我已经彻底地忘记了它,忘记了这个对我来说比生命还中重要的时节。我恨不得自己马上被吃进夜的黑肚里,在这橙色的油画里抹掉我这一笔,连着那朦胧灰白的月亮一道,在黑暗里沉沦下去……
(一)
11年前,母亲因癌症久治不愈,散手人寰,留下了孤独疲惫不堪的父亲和我们年幼无知的姐弟俩,那时候我12岁,弟弟7岁。
那是个初春,北风南下比往年早,加上山里特有的阴冷,我和弟弟都早早地生了冻疮。卧病在家的母亲只能躺在病榻上,一分一秒地与死神抗争,巨大的疼痛经常让她咬破嘴唇,但她也不愿在我们两个小孩面前流露出一丝痛苦的呻吟。由于天气太冷,母亲的手也生了冻疮,小拇指涨得比拇指还粗,关节处的皮裂了好几道,凝着血,像几片微微张开的嘴唇,本已瘦骨嶙峋的手指红红的细肉隐约可见。
但就在那个天刚有点回暖的晚上,母亲死了。就在母亲去世的前一天,所有的亲戚朋友都回家了。家里就孤零零地只剩下父亲和我们姐弟两。
那天晚上,父亲要照顾母亲睡在同一个房间,一张板床,一张沙发,父亲就睡在沙发上。我和弟弟睡在隔壁的小房内,那一晚夜特别黑,黑得有些可怕,寂静静地,窗外零星地已经有夜虫在鸣叫,叽——咕叽——咕——,声音忽高忽低,忽明忽暗,夹杂着夜风,叽——咕叽——咕——,那声音便随着夜风嘶啦嘶啦地从窗缝间扫进来——从没感到过的冰凉。但长着冻疮的手指,这个时候却奇痒难忍,只感到血液飞快的冲撞着皮肤,热辣辣的。
母亲那时候是否也饱受着这样的煎熬?是的,是的!她的痛苦远远大于这样的煎熬,那是来自地狱死神的火烙!
听着闹钟敲了十一下,那冰凉凉生铁发出的余音还在耳边旋绕。忽然听见父亲低沉沉几乎嘶哑的声音:“起床,快到房里来……”
父亲正在为母亲穿衣,床边放着一只开了盖的马桶。我拉着弟弟进来的时候,父亲已经为母亲整理完毕,那只马桶仍旧开着。父亲面向着里边坐在床沿上,双肩微微地耸动,似乎在抽泣。
我看着父亲叫了声“爸”。
只听见父亲低声啜泣地说:“妈断气了,坐在马桶上断气了。”父亲并没有转过身来。
我站在那里,似乎还没有明白过来刚才发生的一切。是的,太快了,对于一个12岁的孩子而言,“死亡”应该离他是多么遥远的一件事情啊。但就在几秒钟前,父亲告诉我,妈死了……
整个房间的空气顿时阴沉沉了下来,听不见了窗外的虫鸣,听不见了夜风的嘶吼,只听见得自己一呼一吸地喘息。
生与死,这一呼一吸之间,这个最简单的动作,我们却要“生”得这样艰难……
父亲转过身看着我“无动于衷”的神情,忽然涨红了脸张开手往我脸上一甩,“啪”地一声,五个红红的手指印印在了脸上,喝道:“妈断气了!你这没良心的!你的眼泪很贵气是不是啊?!”
一声震天雷,顿时觉得脑瓜子“锵锵”地震锣响,房里本不明亮的灯光昏黄昏黄地在眼前直犯晕,一个灯泡、两个灯泡,继而一串串灯泡在眼膜前打转。本来睡眼惺忪的我,现在就更不知了南北。但这一巴掌却也震醒了我:母亲一动不动地躺在板床上,没有撑起身子来再叫一声“于安”了,母亲已经断气了,她已经不再呼吸了……
这一巴掌打在我脸上,更在我心头,永远的,永远的……
母亲在生活能呼吸的最后一刻,我却和她隔着一层墙,我在墙的这边,她在墙的那边……
母亲在生活能呼吸的最后一刻,我却不在她的床榻前,我在温暖的被褥里,她在寒冷病榻上……
母亲在生活能呼吸的最后一刻,我却没有尽女儿的一份心,守在病榻前,用自己火热的双手捂暖母亲瘦弱的冰凉的手……
……
(二)
母亲办丧,所有的亲戚都来了。每人几句惋惜的交心交谈后,对我和弟弟说:
要是你妈还活着,看你们这么一对孩子,该有多幸福!可惜她自己命薄,没福气享受,遗憾就遗憾在你妈走得太快、年纪太轻了……以后你爸是即当爸又当妈的,你们俩要听话,你爸也很苦的,一个人赚钱养家供你们读书,还要偿还大笔的债务,你们以后一定要懂事……
这些话不深奥,一句一句,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而对于只有七岁的弟弟而言,他不懂……这年纪,他应该还在母亲的怀里撒娇,哭着闹着要买今天商店里刚上货的赛车、机器人、飞机、手枪……而母亲则哄着他快快去上学,等背的出文章了再以此奖励。记忆中,弟弟很少在母亲怀里撒娇,在他还只有四岁的时候,母亲就患了病,进出医院,身子虚弱,很难有精力再去照顾年幼的弟弟……
我知道,那时的母亲多么想沉浸在孩子欢笑的包围中,享受着一个母亲应该有的欢乐、骄傲……
可是一切都被命运夺走了……
不是短暂的,而是永远、永远……
——对于我而言,十二岁的年龄,似懂非懂的年龄,在对“生与死”还不能下出定义、得出结论的时候,命运就这样急促地把我拉到了“生与死”的分界线上,我该怎样去审视这个突如其来的巨大悲伤,是数学课上老师教的“乘与除”吗?
那时的我选择了“省略号……”
照样地在学校上课,课间休息与同学打乒乓球,与同学吵闹……
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好像放学回家母亲就会站在门口迎着,桌上放着热腾腾的饭菜,都是自己喜欢吃的……
我的行为是多么可笑,可笑的简直让人觉得我是一个“冷血动物”,一个不属于这个家庭的人,一个似乎和躺在灵柩上的那名女子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人。
我是不是应该躺在地上,敞开着手脚,任五马分尸呢?我再也想不出比这更适合自己的刑具了!
(三)
冥冥中,母亲似乎还放心不下我们,似乎在那最黑暗的夜晚来临之前,她早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我要在没有其他人的时候,在这个家中,静静地长眠,就这样一直睡下去。那时候,我步伐轻快,我要去找我娘,她在前面等着我,向我招手,向我微笑,她还是八年前的样子,没有变,我认得她,那张熟悉的脸庞。
——你们上学要紧,赶紧去上学吧,别把课落下。将来要考高中、考大学的。
终于,母亲在所有亲戚都回家的第二天晚上,在这个家中,静静地长眠,一直……一直……没有在醒过来!
母亲在长眠后,也都没有让时间冲突到我们上学,她去世那天——星期六。
母亲下葬后,要过“六七”,每隔七天上坟祭拜一次,好让她在路上走得放心,不那么孤独,不那么痛苦。乡间说:人死后,要走七七四十九天的阴路,最后七天在孟婆前喝下孟婆汤,了却凡尘的七情六欲,了却痛苦,了却牵挂……
“六七”,每隔七天,都是周六。
——啊!母亲,你是多么想留下来看着我们长大,多么想陪着我们,乘着岁月的年轮,直到地老天荒……
你是多么舍不得两个年幼无知的孩子,还有那孤独无助的男子……
在阴路的最后一程,你的魂魄是多么想飞回肉体,紧紧地与我们抱在一起,永远永远不再分离!
没有落下课程,仅仅是因为那句“将来要考高中、考大学的”吗?
母亲,为什么你连这么小小的细处都为我们想得这么周到,为什么你连放手了自己的生命后也不愿放不开我们的手?
而我,却如此没心没肺地践踏着你的“灵魂”,满不在乎你挣扎着才艰难地牵着的我们的手!
多少孤寂到冰凉的夜晚
多少消逝了又回来的梦
多少悔恨绞心的泪
都已无法为我赎罪
无法抹去记忆中那个没心没肺
却和你血脉相承的人
母亲——
我已无法为我赎罪
……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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