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乡村老屋秦腔山也

发表于-2008年03月23日 凌晨1:37评论-3条

村口的高音喇叭里锣鼓渐起,板胡象丝线一样越拉越长,越长越细,细得可以挤进人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软软的、绵绵的,撩拨得人脚心发空,丹田下沉,一种不知来自哪里又很难说得清楚的好受。旦角演员委婉的“适才间大嫂对我言”短短八个字,分成好几截唱出来,每一截都有九曲十八弯。柔柔的,像是石头缝里泛出的一眼清泉,脆生生的。那声音,刚才还在耳畔,突然就细小到需要屏住呼吸仔细聆听了。一收一放之间,眼前便浮现出一位相府千金为了自己心仪的少年男子,誓与家人决裂、孤身一人为丈夫守着尺方土窑:日出日落、风霜雨雪,着一件粗布蓝衫;曾经如藕般细嫩的玉手,如今布满老茧,关节粗大,指甲也因缺乏营养失去了饱满和光泽,变得干瘪、奇怪。手背上满是口子,有的还泛着殷红的血水。

站在这该死的五典坡前,多么希望丈夫早日归来,拥着她看彩云追月,听高山流水,写海誓山盟。

西凉古道上,策马扬鞭赶往长安的丈夫昼夜兼程马不停蹄,娇妻尚在一日无数次盼着夫君早日归来,野菜成了她唯一可以裹腹的东西。听到一起的大搜说起坡前来了一位军家人,自幼通晓古今,知书达理的王宝钏实际上已经略知一二。虽然黄花已老、青春不再,但是伟大的爱情还在,而且愈来愈迫切地需要爱情的滋润。她曾经对鸿雁诉说过自己的忠贞、对丈夫的思念和前途的展望,想必当年的那个少年如今已经长了胡子。一定多了几丝淡淡的忧伤,甚至还保留着几分桀骜,不知一旦见了自己这般衣衫褴褛、貌不压人的的样子,还能拾得起当年的承诺?

这是个非常凄美的故事,喇叭里传来的唱腔同样凄美、动人。

1

孩童脸上泛着甜蜜的梦魇,有口水从嘴角流出,打湿了枕头。母亲用粗糙的大拇指拭了拭孩子的嘴角,惊动了孩子玲珑的梦,嘴里一边梦呓,一边用黑乎乎的手揉了揉鼻子,转过身子继续睡去,屁股晾在了外边,母亲便小心翼翼地用被子盖上了。

老人们却被喇叭声唤醒了,有人端着剧烈的咳嗽,“呸”的一声,一口浓痰落到了地上;就势在厚厚的尘土里打了几个滚,成了一个圆圆的球。鸡狗见了,当是什么好吃的,忽闪全赶了去。狗用鼻子闻了闻便不再理会,不甘心的鸡用力啄了几下,发现不是什么可口的东西,便悻悻地自顾走开了。有人打出一个裹满了旱烟味的喷嚏,震落了树枝上晶莹剔透的霜冻,有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地从这棵树飞到了另外的树上,眨巴着眼睛左右摇头,表示着对这种行为的不满。有人放了一串长长的响屁,有几个还极不情愿地拐了几个弯,很像推动腐朽的老木门时发出的声音。正好赶上自家早起的儿媳妇端着尿盆从屋里出来,顿时窘得像兔子一样缩回了屋里。

年轻的媳妇双手筒在袖管里,嘴角镶着满足与回味,鼻头的汗毛和浓密的睫毛上落满了白色的水珠,寒气袭来,成了晶莹的颗粒。脸颊红扑扑地像是被染了似的,妩媚极了。肩上的背篓里是刚从草垛上抽取的麦秆,此时一边踱着碎步,一边和着喇叭里的唱腔,突然就觉得肩头往下沉得厉害。不用回头,就知道是村里那些半生不熟的后生。他们经常这样,年轻的媳妇们走过,就有些后生忽然从墙角冒出来,他们一上来就动手动脚,嘴里还十分不饶人:

“起这么早?昨晚一通狂砍滥伐,也不缓缓?”

媳妇们也不理会,也不言语,要知道,这种时候和他们说什么都能惹上麻烦。

媳妇们什么也不说,后生们反而就没有了下梢,他们没有了下梢,媳妇们就顺手抄起一颗小石头或者抓一把尘土,就势扔过去,后生们便笑着跑开了,有几次自己的右脚踩到了左脚,一个趔趄,虽然没有跌倒,裤裆却撕开了。

小伙子一条腿搭在女人浑圆的屁股上,一手婆娑着坚挺、烫手的ru*房,正想作进一步的深入,屋子外老父亲喊了一声: 

“起了,担水去了。”

小伙子激灵一下醒了过来,身边的女人早已不知去向,大腿却骑在被子上,手里死死地抓着被子的一角,原来是一场冬日早晨的春梦而已。尿意非常明显,连小肚子都涨的有点痛了。

2

不多时,各家的烟囱里冒出浓浓的烟,微风吹过,炊烟轻轻地左右松了下跨,像是戏台上旦角衣袖上舞动的风。有婴儿在啼哭,一家老小便手忙脚乱起来了,爷爷奶奶们最听不得孙子哭,急忙张罗着要抱,越抱哭得越凶,男人便扯开嗓子喊着女人,女人正从厕所出来,不急不忙地系着裤腰带,及至孩子面前,分开众人,一把扯过孩子,掏出奶子挤进孩子嘴里,孩子立即停止了哭叫。当奶奶的用胳膊肘动了动当爷爷的,当爷爷的打了个嗨声便出去了,留下老奶奶“心肝、肉尖”地叫着。

火炉里的有烟煤泛着耀眼的红光,喇叭里已经换成了落魄老生浑厚的“河东城困住了赵王太祖”,泥瓦捏成的小罐子里的茶已煮沸,扑腾腾为赵匡胤打着梆子,熬茶的人嘴里说:

“赵匡胤,下河东,自古奸臣害忠臣啊!”

茶水溢了出来,火炉里嗤地一声,溅起无数白的、黑的炉灰,蒙了一头一脸。熬茶的便有些手忙脚乱,急忙用手去抓罐子,又被烫得缩了回去,一边放在耳朵上凉着,一边四下踅摸可以隔热的东西,一时没有合适的,去抽卷烟纸的时候又扯翻了盘子里的馒头,咕咚一声滚到地上,自家的狗一个箭步赶上前去,叼起来就跑,狗的身后便传来“断子绝孙”的恶毒诅咒,紧接着飞出一根火钳,而惹事的狗此时已在十丈开外的墙角用长长的、猩红的舌头舔着嘴,一副满足、陶醉、自鸣得意甚至幸灾乐祸的样子。

3

羸弱的煤油灯一幅无精打采的样子,病怏怏的,不仔细看,只是一枚肥硕的黄豆而已。土炕上横七竖八躺了七八个男女老少,脚臭味、劣质烟草味、混合着土炕上的经久烘烤,成了一股莫名其妙的呛人气味,躺着的人丝毫没有什么不适。

这是一间位于村头的简易房,很小,没有窗子,只有一个门洞,挂一方草帘子。是建在堆放收割后没有碾制的粮食的场地里的,起初建造是为了防贼,现在失去了这个功能,因为距离住宅院落较远,没有接上电。

冬日的场地里很是宽阔,只杂乱地堆放着几跺碾碎了的麦秆、谷子杆,那是人们一年四季的燃料和牲口的口粮。清冷的月光撒了一地,不时有老鼠悠闲地走过,一头扎进草垛下,就有丰盛的遗留下来的粮食可供奢侈地享受。这年月,连猫都谈情说爱去了,根本没有时间理会它们。

一房子男女老少中,年长的一位男性是村里公认的戏把式,自己从来不登台唱戏,但是装了一肚子戏文,生旦净末丑都熟悉,可能就相当于影视剧里的导演吧!聚集到这里的人都是戏团里的重要人物,这个简易房年关前就是他们的俱乐部,有专人煨炕,先是计划新学什么戏?一般都是传统的剧目,因为缺少旦角,计划中很少有《大登殿》、《窦娥冤》之类的戏,主要以《铡美案》、《赵氏孤儿》之类为主。像《下河东》、《金沙滩》等既重做工,又精于唱段的大型戏也很少选取。因为实在没有人能够驾驭得了。某些戏每年都在唱,只是每年都是不同的人演着同样的角色,因为又一个或者两个女子出嫁了,又若干个男子当年没有从工地上赶回家过年,老把式就根据人而量身安排角色,然后是背诵戏文,有许多是没有念过书的,这就需要在煤油灯下授业了,还得连同对手戏角色的戏文一同背诵了,不然到了台上就无法演了,这可真是一个浩瀚的大工程啊!

记住了戏文,接下来就是教唱腔了。最好的办法是先找一盘磁带或者碟片,先熟悉几天,然后派上板胡和响器开始排练。开始时,还有些新手羞怯不敢开口,有时候一做动作就让人想起执着镰刀的姿态。传授的人并不失望,一遍、两遍、甚至一个上场动作就是一整天,但这不影响教授的人和学习的人共有的积极性。单独、手把手地带,也有带过火的,曾经就有老把式教小媳妇教到被窝里被人光腚活捉的。当然,这不能减弱后来者学戏的热情,也可能还手把手地教,至于后来再发生过什么没有就不知道了。

夜晚是最热闹的,响器和乐器全副上阵,除了没有化妆、着衣,和正规演出是一样的。把式顺手指了个地方权当是台口,然后自己就站向了了那里,大声呵斥着该出场的人出场。若是有人急忙出场,把式便说:

“慢一点,又不是赶着生孩子去,迎新娘子去,你倒急个球。”

相反有人出得慢了,踩不上响器的点子,把式便说:

“看你个挨球货,沟子上长疮了还是凉水喝多了肚子胀?”挨骂的人并不生气,女的会瞪他一眼,脸先红了大半,扭捏几下又开始了;男的大多都不予理会,继续来过罢了。

这样的过程一晚上可能有很多遍,直到临近演出了,可能还在抓紧时间在后台的某个角落里继续着,只是响器和乐器被把式的嘴巴替代了。

4

大幕拉开的时候,先前的紧张不安、害怕都不存在了,怯场的人一看台下黑压压的人头就眼晕,然后就喉咙发干,就使劲咽唾沫、舔嘴唇,越咽越干,越干越添;好在有人专门熬制了冰糖水,于是不分青红皂白地喝,喝得连呼吸都变甜了,喉咙还是发干,不适事宜的尿又来了,于是急匆匆跑到戏台后面,七手八脚解开戏服方便······

靠近戏台的方位是自己的亲人,眼睛里写满了自豪和优越,台上的人也突然觉得很光彩,于是更加卖力地唱着、走着,真想在这种被人注视着生活下去。戏唱到鸡叫,人们就看到鸡叫,很少有人提前离场,怀里的孩子睡着了,打着匀称的饱嗝。

戏场附近的树干下,草垛旁,土墙后,处处是张生和莺莺幽会的场面,是卢凤英和田玉川的推拉撕扯,是许仙和白娘子的真情告白,而人堆里,又有许多个张驴子诞着脸皮对窦娥死磨硬泡。

忽然有一天,村口的喇叭里出现了刀郎的鬼哭狼嚎,出现了周杰伦的含糊不清,出现了李宇春的五音不全。年轻人的房间里传来日本女人夸张的尖叫和男人粗重的喘息,鸡狗对盆里的剩饭都置之不理,更别说主人恶心的浓痰了。山村的早晨不再热闹,古老的秦腔很少响起,偶尔有老人试探着问起:能否捎一盘四郎探母,总是被儿女们断然拒绝。

不多时,村口的喇叭哑了。

不多时,村口的喇叭被孩子们当凳子骑着。

不多时,村口的喇叭装上了收废品的三轮车。

本文已被编辑[文清]于2008-3-23 8:14:26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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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文清 | 荐/文清推荐:
☆ 编辑点评 ☆
文清点评:

朴实的文笔,
书写着古老的秦腔,
优美的故事。

文章评论共[3]个
文清-评论

朋友周末愉快!
  【山也 回复】:文清辛苦了,周末愉快! [2008-3-26 1:04:33]at:2008年03月23日 早上8:16

红炉一点雪-评论

乡音、乡景、乡情。乡村老屋。。。at:2008年03月23日 上午10:35

洁尘飞飞-评论

文章通感运用很恰当。语言很有特色。好。at:2008年03月23日 上午10: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