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一手紧紧攥着小林的手在脏水淤积的路上努力找干净的地方下脚，小林试图学妈妈的样子，但还是几次踩在脏水里。她拎着自己脏兮兮的裤腿，沮丧的打量着四周。这地方跟她家很不一样，窄窄的小巷里空气很差，街上除了脏水就是垃圾，路边有穿着睡衣的女人张牙舞爪的在打电话。但在这附近，有全省最好的高中。为了她的前途，妈妈努力说服了爸爸，让小林来奶奶家寄住半年。

奶奶和姑姑一家就生活在这个地方，但小林一家与他们断绝来往很多年了，起因是她的姑姑。小林没见过自己的姑姑，只零星知道一些关于她的事。她很漂亮，但不是个正经女人。她没有正式工作，也没有正式的丈夫，但她有两个比小林大的孩子。小林的表姐眉眼间有她母亲的妩媚，去年，这个年轻的女孩重蹈她母亲的覆辙，带回家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婴，小林的爸爸一怒之下和他们彻底断了关系。

妈妈带着小林找到了奶奶家。一幢破败的二层小楼，木制的楼梯踩上去吱呀作响。在二楼的厅堂里，小林看见了自己的奶奶，怀里抱着个瘦小的女孩。妈妈走过去跟奶奶客套，小林有点局促地站在一边。突然，厅堂里的一扇门开了，走出来一个细高的男孩。他裸着上身，头发很长，一张脸藏在头发后面显得模糊不清。奶奶看见他以后，冲他招呼着：“黑子，快过来。你舅妈跟妹妹来了。”黑子听见后连头也没抬，转身又回屋去了。小林望着他身后关上的门，心里犯着嘀咕：这人真是的，家里来人也不把衣服穿好。

奶奶让小林住的房间狭小而又逼仄，摆上一张床，一张字台和一个书架后，小林进屋就得侧身走。这天晚上，小林窝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看书。屋里的灯太昏暗了，天一黑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小林有点犯愁过几天开学了该怎么办，她盘算着到附近买个台灯。

这时，小林听见有人进来了。她撑起身子，在手电微弱的光里，看见是黑子。他仍旧不穿上衣，手里不知道提着什么。小林紧张的坐起来，看着他不知说些什么好。黑子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字台上，小林看清楚了，是一盏台灯。他很瘦，在书架和床之间狭小的空隙里蹲下去，在字台下面不知在摆弄什么。过一会，黑子直起身，转身坐在小林的床上。破旧的弹簧床垫被他一压很明显的塌下去一块，床垫的震颤传到小林那里，她吓的差点在墙上挖个洞逃跑：她身上只穿着内衣。黑子低着头，自顾自的拿黑胶布仔细缠着那盏台灯的电线。小林受不了半夜两个人挨的这么近却没人说话，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小林感觉就像在受刑。

过了一会，那台灯被黑子摆弄得亮了，破旧的花莎灯罩吐出橘黄色的灯光。黑子回头把脸凑到小林跟前，小林又被他吓了一跳：哪有人说话把脸凑这么近。“以后就用这个看书。”小林紧张的点了点头。黑子起身走了，他站起来的时候那破旧的床垫又颤了颤。黑子走了以后，小林呆呆的望着那盏灯，刚才的一幕在脑子里一遍遍的重演，她有点忘了手里的书。

没过多久，学校开学了，小林很快适应了新的学校，有了新的朋友。一天课间，小林的同桌田园向小林诉着烦恼。那是个漂亮的女孩，早熟的妩媚里透着孩子的天真，小林很喜欢她。她告诉小林，有个男生追求她两年了，执着的令人感动，但她就是对他没感觉。小林漫不经心地应着，让她不妨先答应他，也许时间长了就会发现自己很喜欢他。小林嘴上这么说，但她心里一点也不相信所谓的日久生情。她认为爱情就是一刹那的事情。你遇到某个人，然后从他的嘴角眉梢认出了某种似曾相识的东西，然后就在那一刻爱上他。小林突然想到了黑子，想到那个他给她送台灯的晚上，他坐在她的床上时，那床垫的颤动，让她觉出某种似曾相识的东西。

黑子断断续续地上完初中后就离开了学校，据说现在在一家修车行里打零工，但小林也说不清他是做什么的。有时候他几天不露面，有时候每天就在眼皮底下晃悠。黑子本人也总是一副没受过完整教育的模样。他经常不穿上衣，即便穿上也总不把纽扣规规矩矩系好，他的言谈，动作，总像个未经开化的野蛮人。他说话的时候总会把脸凑到你跟前，吓人一跳。

有时候小林周末从学校补课回来，在门口碰到黑子，他总会向小林一招手，冲她喊道：“带你去逛逛！”小林来不及拒绝，就被黑子拉走了。他把胳膊很随意地搭在小林肩膀上，在小巷里闲逛着。有时候碰见黑子的熟人跟他打招呼，他就放开小林，离开了。他走以后，他胳膊的重量很久都会压在小林肩膀上。

家里没人的时候，黑子就会在家做饭。小林几次放学回来看见黑子待在楼梯口的小厨房里。他系着围裙，弯着颀长的身子很熟练的翻炒着锅里的东西。这时候小林会停下来多看他一眼，沉浸在饭香里的黑子，让小林在这个陌生的家里倏然有种温暖的感觉。

夏天越来越热，小林开始在学校待到很晚，家里根本没办法读书。这天，小林很晚才回家，拐进奶奶家那条小巷的时候，天已漆黑。炎热的夏夜，小巷里却静悄悄的，不见乘凉的人。小林听到身后一直有脚步声跟着她，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走到了她身侧，小林低头就能看见那双不怀好意的黑皮鞋。那双黑皮鞋把小林一直挤到墙根，一个猥亵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小姑娘，几点了？”小林心中暗叫了声不好，她目不斜视，加快了脚步，但那双黑皮鞋却不依不饶的跟紧了他。

黑皮鞋跟的更近了，小林能感觉到他嘴里呼出来的热气，她觉得自己走投无路。这时，从街边的阴影里跳出来个人，一拳把黑皮鞋打倒在地。小林简直被吓傻了，她愣愣的看着黑子压在黑皮鞋的身上抡着拳头打人。半天她才反应过来，她冲到黑子身边努力拉住他的手，喊道：“你别打了！要出人命了！”黑皮鞋趁机逃走了。

黑子气喘吁吁的转过头看着小林，小林看见他凌乱的长发下那张脸上全是汗水。黑子抬手擦了下脖子上的汗，攥紧了小林的手，粗声粗气的对她说：“回家。”

这个晚上热得要死，小林怎么也睡不着，索性爬起来看书。她盘腿坐在字台跟前，身上的汗衫是起腻的，粘在身上，她干脆把汗衫的下摆撩起来。

突然，她听见身后有动静，她吓得赶紧放下衣服。一回头，是黑子。

小林生气了，冲他嚷道：“你以后进来敲门好不好！”

黑子淡淡地问她：“你在家也这规矩？”

“家里不一样。”

“我是你哥哥。”

“哥哥也不行。”

黑子走到字台旁，放下一管蚊香：“给你送蚊香来的。”

小林低着头不理他，他放下蚊香却没打算走，小林听见他坐在床上，床垫上的弹簧低低的哼了一声。黑子摸出支烟抽起来，小林皱着眉头说：“把烟掐了好不好？”

“替你熏蚊子啊。”

“不是有蚊香么。”

黑子不说话了，半晌才又开口：“有男朋友么？”

“没有。”

“你最好找一个。每天走夜路，在这巷子里没人送你很麻烦啊，像今天。”

“不是有你吗？”

“我不行。”

“你是我哥哥啊。”

“我有自己的女朋友要管。”

“是么？”小林有点诧异地应了一声。她想不出什么样的女孩会爱上黑子。她转过头去，发现黑子的脸就在身后，她又被吓了一跳。她有点恼火的转过脸去：“你以后说话离人远一点好不好。”

“又怎么了？”

“像个野蛮人。”

黑子听了小林的评论出声笑了。他伸出手摸摸小林的头，站起身走了。走之前，他在小林的头发上轻轻吻了一下。这个吻于小林而言带点惊心动魄的味道。

黑子走后，小林熄灭台灯，闭上眼呼吸着黑子留下的烟草味，她想不通一个年轻的男孩为什么会迷恋这么苦涩的烟草。

黑子尽管说他有女朋友，但那晚之后，每天他都会去巷口接他。小林远远就看见黑子站在那盏昏黄的路灯下，衬衫随意的敞着。有时候黑子和朋友站在那聊天，看见小林来了，他就跟朋友说：“我妹妹回来了，我走了。”然后带小林回家。

明天要考试，这天小林回来的很早。她上了二楼，发现家里就黑子在家。他抱着小外甥女，轻轻摇晃着她，在窗户跟前踱着步。那个平日里总爱哭闹的坏脾气小姑娘此时老老实实的靠在黑子怀里，无限依靠的样子。外面是欲雨的阴沉，天色是柔和的灰。

小林突然起了种冲动，她走到黑子身边说，把孩子给我抱抱。黑子笑了，把小女孩递给她。小林接过孩子的时候碰到黑子的手指，粗大的骨节，给人无限的安全感。小女孩在小林怀里却不肯合作，又哭又闹，无奈，小林只得把孩子交给黑子。这怪脾气的小家伙在黑子怀里倏然安静了，把头枕在他肩上，没多久就睡着了。

黑子站在窗前摇晃着怀里的孩子，看着窗外，小林站在他身后。突然，小林渴望有这么一个家，家里有个男人有一双黑子那样给人安全感的大手，会稳妥地抱住一个娇小的女婴。小林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这念头让人恐惧又让人着迷。她好象被什么吸引着似的走到黑子身边，陪他一起看着窗外阴沉的天。一只红脚的鸽子飞过小巷里一线的天，那轻灵的动物牵动着他们的视线。小林很自然地靠到黑子身上，黑子腾出一只手，轻轻抱住小林。

第二天考生物，最后一题是关于遗传部分的。那题小林很熟悉，也很简单。大体意思就是讲一个家族内部通婚，表哥娶了表妹，结果使得家族内部的基因从此混乱下去。小林很轻易的答出了那对兄妹后代有病的几率是五分之三。题目的最后问为什么近亲不允许结婚。很熟悉的问题，小林提笔的时候却有点艰难，她看见一只鸽子从眼前飞过去，试卷上的染色体全都跳起来，在她眼前乱转，她只觉得自己头痛欲裂。

考完试，小林又开始晚归。这天，她回去的时候在巷口的路灯下看见了黑子熟悉的身影。她走过去，黑子看了她一眼，笑了：“看你脸上蹭的什么东西。”说完就伸手要帮她擦掉。就在他的手挨到小林脸的一刻，她突然下定决心。她躲开黑子的手，直直的望着他的眼睛说：“以后离我远一点，不然我会爱上你。”

黑子听了她的话，淡淡地问了一句：“那又如何？”

小林声音里有一点绝望：“我们是血亲。”

黑子还是无动于衷：“血亲又怎样？”

“你不明白么？法律规定血亲是不能结婚的！”

“法律还规定不许相爱么？”

“……”

小林望着黑子，不知该怎么跟他解释。黑子的眼睛在长发后面紧紧盯着他。小林不想说血亲结婚会使隐性致病基因在后代纯和的几率增大，她只是觉得绝望，绝望得无话可说。她转身跑开了，一路拐进了一个电话亭，给家里打电话。接电话的是妈妈，小林顷刻间突然失去所有力量，她对着电话哭叫起来，她要回家，她无论如何也不想待下去了。挂了电话，她突然有种虚脱的感觉。

第二天晚上，黑子没去接她。小林回家以后看见饭桌上摆着很丰盛的菜，她有点诧异，怎么这么晚还等她吃饭。

奶奶把她拉到饭桌边，告诉她，她妈妈来电话了，明天就接她走，吃了最后一顿饭就收拾好东西吧。小林听了奶奶的话不由的一愣，她下意识的抬眼找黑子，他不在这里。奶奶往她碗里夹了块鸡肉，告诉她是哥哥做的，不知好不好吃。小林低下头仔细咀嚼着那块鸡肉，好象又看见了厨房里那个颀长的身影。

晚上，小林面墙躺着。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一阵阵清凉的风，天不热，但她睡不着。

突然，她听见门口有声音：有人进来了。她知道是谁，却不敢回头，赶紧闭上眼装睡。黑子在小林身后躺下来，他伸出手搂住小林，把脸靠在她的颈窝处。他温暖的气息传遍小林全身，她不敢回头，紧紧闭着眼睛。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天蒙蒙亮的时候，黑子走了。

仲夏的早晨很凉爽，小林提着行李站在那条脏兮兮的小巷里。一只鸽子从奶奶家那破败的小楼顶飞起，这寂静的早晨，只有它来送小林，它一定什么都知道吧。

小林突然想到，黑子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梁子腾。她们家没人姓梁，小林不知道这个名字是黑子生父的姓，还是姑姑为了纪念生命中某个男人而给他的姓。其实小林没来这里之前就听过这个名字，这个名字那么好听，好听到出现在她的梦里。在梦里，她爱上一个同样叫梁子腾的人，那人面目模糊，小林不知道那是不是黑子。他们有最亲的血缘，但彼此却只是个过客，千里万里的来看一眼，最终含着泪从身边走过。

小林拎起行李，抬头看了眼灰色的天空，鸽子的翅膀划过一线的天，小林心里默默地笑了：再见，野蛮人。　

本文已被编辑[燎原百击]于2008-3-22 22:43:04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