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天上最亮的那颗星星就是他。
他说,他不属于这个世界,飘然尘世外,世上没有一个地方留得住他。
他在这个城市停留五天了,这座繁华而又静谧的城市有点令人留连忘返。
他在这座有点破旧的拱桥上停了三天,没有再去过别的地方。
小桥的年岁至少也是曾祖父辈的了,镂花的护栏上到处是岁月的斑驳。然而这并不影响它的生气。处在新旧城交界的河流上,这里从早到晚川流不息。桥两边的人行道上,常常摆满各种小摊子:小手工艺品、各地小吃,偶尔也有行路的江湖卖艺者摆上一场。
他习惯了从一个地方流浪到另一个地方,见惯了各色各样的人群气氛。他走过繁华都市流光溢彩的大道,走过偏荒小镇破败的泥路。也曾经在生机洋溢并且欣欣向荣的城市中漫步时突然走进一片萧索破落宛如洪荒的地域中,经历过那种惊异、消沉甚至有些恐慌的感觉:原来美丽的背后都是丑陋。
然而一水相隔的繁荣与萧条,一桥相连的鼎盛与落魄,给了他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他常常坐在桥边,向左望到一片生机盎然,向右却是死气沉沉。
他触感敏锐的心因此充满了感叹。
在这里,他思如泉涌,不停地画。小桥、流水、生机、破败,无数的风景无数的感慨。当朝阳从河的一端升起横跨过桥顶的天空,从河的另一端沉沉暮落的时候,他的心情便画满了一张张画纸。
偶有疾风掠过,长发与风衣飞扬,更吹起无数画纸漫天飞舞,他也茫然无知。他的情绪他的精神,完全融入了画的世界中,笔尖挥洒,一切再不相甘。
直到第五天暮落,洒尽了澎湃的灵感,他才背上背包,继续流浪的脚步。
在车上的时候,他带着依依不舍的心情检阅这几日的创作。
岁月斑驳的桥栏,在他的画纸中古意盎然;夕阳血红的光线投射在高耸入云的大厦侧面,在大地上投下了一片死寂的阴影,底下人影屋影灯影迷朦,一片诡异的死气;破旧的屋檐外,坑坑洼洼的水泥路上,两个朝气蓬勃的小孩子手拉着手,纯真的笑容,朝霞映染下,一切生机勃勃……
突然一片雪白的亮色落入他的眼底,他如水一般沉静的心抑制不住地翻涌起来。
这是怎么样的美啊!
这是怎么样惊人的容颜!怎么样美丽的身姿!怎么样纯净的气质!
发飞扬、裙飞扬!
在这雪白身影背后,一切都成了模糊的背影。
他手中的画纸,全都掉到了车厢上,只剩手中这一道雪白的亮色。
天使的颜色!这是他画的吗?这是他采的景吗?这是真的吗?
他提了背包匆匆下了车,掉在车厢上的画纸一张也没捡。除了手中这一道雪白的亮色,那些都成了没有价值的涂鸦,他再没兴趣捡回了。
他回到了那座串联两个世界的小桥,紧张而又兴奋地期待着。既是他画中的风景,总会再在他的眼里出现!
想到这,就兴奋莫名。
夜来临,他在桥尾的老房子中租了一个房间。白天桥上等,夜里窗口等。就这样从日升等到月落,从月升等到日落,却总是等不到那雪白的身影,看不到那纯净的容颜。
在他恨不能把整个城市翻过来寻找的时候,那一片天使的颜色,又一次突然地落在他的眼里。那一刻他躁动不安的心灵瞬间沉静下来。他用小腹和手臂支着画布和颜料,就那样站着,落笔不停。从她走上桥头画到她走下桥尾,从她绝世的容颜画到她成为飘然的背影。
未有一分钟,她消失在城市的阴影里,然而他心满意足。
这一天星期六,他等了六天,等到了一分钟,画了一张画。
他在这个城市里停了下来。
有她五张画的时候,他知道她每个星期六会在曦阳的轻托下从小桥走过,并会踏着夕阳归来。
他只在曦阳的时候画她,夕阳时,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走过,感觉自己的心,与她的脚步一样轻盈。
一道不属于人间的美。他从不知道她的名字,给她画的每张画,都写着“飘落尘间的仙子”。
他有了她二十五张画。飞扬的褶裙悄然变成了庄肃的绒袄,河堤纷纷垂扬的青色叶子也成了满天飞舞的雪花。
雪白的雪花,一如每个星期六她的颜色。
他流浪的脚步中止了,画尽天下风景人情的梦想就此嘎然而止。数着半年来仅有的二十五张画,他明白,他流浪的脚步不仅仅是中止,很可能是终止。
她的迎风浅笑,她的柳曳生姿,她的眉颦目簇,她步伐轻盈的来去。
她成了他笔下唯一的美丽。除了她,他的眼中再无风景。
或许该是知道她名字的时候了。
这一个星期六的曦阳下,他的心跳因为这样一个念头而猛烈的跳动。问曦阳,还是问夕阳?当仙子飘落人间的时候,他的勇气却在那一袭盈盈而来的白色中融化。他只是匆匆架起画本与颜料,不知为什么,竟有心虚的感觉。
第一次,画画的时候他不敢看被画的人。
第一次,画画的时候他手中的笔会颤抖。
第一次,画画的时候他拿不稳他的画板。
她走过眼前的时候,他的心不停地颤。没有留意到画板上的画纸,竟被风吹走了!
他愣在那里,半晌才看到画到一半的画纸正在风中酣然起舞。舞动的,正是那一片轻灵的白色,那白色里,就是他最美的风景。
那舞动在风中的白,被另一道纯净的雪色信手拈去。他的心跳仿佛在那一瞬间顿停。
她看到了他画的画!他画的她!画她的画!
她也愣在那里,良久,她的目光刺了过来。
这一刻,两人的目光第一次交集。
她看到了他。
他也看到了她眼中令他心痛如割的惊恐。
她看到他受伤的眼神。
他看到她眼中的不安与怀疑。
她看到他的黯然他的神灰意冷。
他看到了一辆疾驰的车子,黑压压的一片向那纯净的白色冲去。
她看到他飞快地跑过来,她慌了。
他看到她被自己撞了开去,那样的美丽,远离了丑陋的黑色,他心安了。
她看到他被撞得飞了起来,失声惊叫。
他在医院里醒来的时候,发现仙子飘落在他的身边。身上的疼痛一点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也没有想自己受了多重的伤,安然与否。他的眼中他的心中这一刻只有她。
不是曦阳也不是夕阳,只是这一刻!他激动起来。
她却将一道耀眼的红色推入他的视野,张扬的红色,张扬的狂草乱发,张扬的笑容。
我的男朋友,我们很爱很爱。
很爱很爱,她说。有着仙子才能有的悦耳的声音。
谢谢你救了我。
他的眼中没有了颜色,白色,红色,都走了。
他沉了下去。不是心,他感觉不到心了。他沉了下去,整个人,沉到了他也不知道的地方,没有方向,没有亮光。
不是曦阳也不是夕阳,她永远是飘落尘间的仙子。
他的身边穿梭着许多白色的天使,没有一个是他眼中的美丽。他们和她们惋惜地看着他的时候,他轻狂地笑了。
总是要像蜡烛一样慢慢烧成灰烬的。
总是要熄灭,那就做一根火柴,燃烧最亮的一瞬间吧!
他回到了桥上。等待,画画。
他只画一幅画,画中有桥、有水、有树、有花,也有月光、屋影,有桥的左边,也有桥的右边。在这幅画里,一切显得那样细致、安宁、唯美。无论桥的左边还是右边,都美丽异常。
只是整幅画里,一个人也没有。
他每天拿着这幅画等待,等他画里最美丽的一道风景。
然而两个星期六过去,他却没等到那一影雪白,只是等来了纷纷洒洒的雪花,从早到晚落个不停。
不是星期六的时候,他也开始等。
桥上的人越来越少,渐渐只剩他一人,倚着桥栏缩成一团。
仙子啊仙子,你知道这世间有一根火柴即将燃烬,最亮的时刻却仍未到来吗?难到只能这样冷却吗?
他不甘心。夜渐深、渐静,疲累的感觉涌上来,他感觉到属于他的热量不多了。他闭起了眼睛,却仍在等待,为了在火光熄灭之前完成他最后一幅画。
桥上,突然间热闹起来。涌来了很多男男女女,欢乐的笑声飘扬在小桥上下。桥上积了很厚的雪,有人在桥边堆起了雪人。烟花燃起,天空缀满了彩色的花朵,一朵刚谢幕,又有数朵绽放。
他微微地睁开眼,冻得麻木的身体里有个地方有一丝温暖的感动,不知不觉,竟是圣诞节了。
他又见到了她,在满目的白色中还是一眼认出了属于她的那片雪白,那样的纯净,那样的澄明,谁也模仿不了。
她在飞舞的雪花中轻倚桥栏上,美丽的烟花在她的上空绽放,那色彩纷乱耀眼的光线一触到她的身子,就仿佛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光彩。
他的眼中,没有任何美丽可以在她的面前绽放。天下天下,她是唯一的美丽。
她从没有这样静谧地站在他眼前,他看得呆了,天地万物都不再重要。
他的画里,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美丽!
他终于想起他等的就是这一刻,把最美丽的她,画进他最美的画里。
可是他的画在哪呢?他的画笔在哪呢?他的手在哪呢?
他竟也感觉不到他的身体在哪!
只有睁开一线的眼睛,还有接受着光线,也是愈渐的模糊。
就这样熄了吗?为什么不能再等待一瞬!
张扬的红色如火,携走了世界最澄澈的一袭白色,整个世界只剩下一片黑暗……
“你看你看,这个雪人的姿势好奇怪,它手里拿的是什么呢,好像是画笔呀。”
“小傻瓜,雪人拿什么画笔,小木枝罢了。”
“你看你看,它的眼角有冰珠呢,那是不是它的眼泪?”
“化掉的雪罢了,真是的,快走吧,我们去放烟花!”
绚丽的烟花绽放满天,不知谁放起的花火,轻易地遮掩了天上一颗最亮的星星,那颗星再也没有闪亮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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