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为,中国作家中有三人可得诺贝尔文学奖。鲁迅、巴金、陈忠实。
鲁迅五四时的呐喊,对国民性的剖析,对封建宗法的抨击,中国至今无人企及。
巴金的《家》、《春》、《秋》重点从微观角度解剖五四新潮中封建余孽的凶残、没落,巴金另一十分重大的贡献,则是“文革”浩劫之后一部又一部的不尽的控诉及对封建专制的反思。至目前为止,还没有哪一位中国文人有此胆量与能量,从而产生如此巨大影响。
进入九十年代,热心中国严肃文学者,几乎对现代文学绝望了——对禁区不敢触及,对现实不敢直面,对众生不敢关怀。许多作家,或拜倒于“老一辈”脚下不怕万重千复的一味歌颂(似乎从不见其什么“失误”),或自我圈于小圈子内的唉唉叹叹与卿卿我我,或远离大众、远离政治(老百姓的政治)的无奈与潇洒;要不干脆“以钱为纲”,来个武打、凶杀、色情之属的官感刺激……幸好——
《白鹿原》来了!陈忠实来了!
还是西部文学有看头,有望头!
倒下了路遥,还有陈忠实!
《白鹿原》刚露面时,有评论家言,中国十年内不会有作品超过《白鹿原》。我则言:“若中国政治体制不改,大气候不宽松;若中国作家脊梁不挺,骨头不硬,再长十年也不可能。”(请读者注意,《白》从1993年初版至今已十四周年矣!)
《白》好在哪里?我仅粗略言之,——从不见如陈忠实者,能冲出传统的、“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唯一教条,把农耕社会的中国说了个透。作者以独特的人文视角,多角度、多层次、多手段地把从清末到建国初的各阶级、阶层、社会集团之间的联系、集合、分化、斗争,反映得多么真实、多么可信、多么精采!比如,反映国共两党的复杂斗争,谁能如此反映过?即使是看出问题了,谁敢有“狗胆”反映?
从不见如陈忠实者,能塑造如此复杂的、如此符合生活真实的、令人可信的人物?“狗地主”应该青面獠牙,但《白》中的老地主白嘉轩有鬼性,却极富人性,比如,他与老长工鹿三的“义交”;他对族人乡土的“仁人爱物”;他对作为本阶级利益代表的国民党与“死对头”共[chan*]党,无党派之见。他,只是有傲骨与仁心的族长!
在当代文学中谁敢把儒家文化化身的朱举人当作正当人物来描写?朱举人形象就是人们神而往之的白鹿。他生于斯,长于斯,虽为迂腐与出世,但其仁贤盖于天地之间。其对世事的洞明,对两党之斗争,对共[chan*]党执政之后的政治走势,虽不言,而言中。其迂,如孔孟不纳于六国诸候;其仁,如孔孟悲天悯人于当今西北高原;其行,虽许多不合于时而可对天地日月。根植中华文化的读者,对清末以降党派斗争之见解公允者,对世界大潮与中国政治体制走势有研究者,对朱举人的形象,自会于其古怪中见出民情民理来,自会认为其非不食人间烟火之神仙,而为合乎情理的“这一个”。
让我们看白孝文,一“解放”即为人民政府县长,纵看全书,不见其新,而见其旧;虽然“人民”之县长,却屡见其堕落与害人之“险”,以及摇身一变之“奸”,从而成为新政权中“掌刀子”的。而对之的黑娃,长夜中找不到尽头,及至改恶从善,成为朱举人最后一位之得意门生,热心拥抱人民政府,岂料反遭遇杀身之害!既然有如此反常,自然言有尽而意无穷,“此时无声胜有声”。于十余二十年后,大地会遭折腾,举人被“破四旧”的红卫兵挖坟鞭尸,自然不用奇怪了。
《白》的确是写出了中华民族的“秘史”,文学在陈忠实之笔下,到底还原成为“人学”;社会的复杂,人性的歪扭与复杂,从而展示民族灵魂之复杂,引起千千万万读者的思考。
有人指责西部电影、西部文学过分展示民族的愚弱以获洋人青睐。其实不堪一驳。洋人给不给奖我们可以不理它,但这些作品得到中国广大读者的欢迎,而不为某些守旧者、教条者欢迎,在神州大地上引起争鸣而震撼,这却是铮铮现实。应该这样说,西部文学既展示了民众愚昧、落后,同时展示了其倔强与顽强生命力,那无垠的荒原,那厚实的黄土,那不尽的草莽,那奇特的民俗,那独有的社区,那世世代代生生不息的愚弱、顽强的有复杂内涵的人们,以及由此带来的岁月积淀与引起我们的思考,这,何等珍贵。至于某些掌权者疑神疑鬼,那便由他们去神经过敏睡不着好了。
最后,我还要为《白》的性描写一辩。有人指责性描写过露、过多。我却认为,其性描写完全不同于黄色文学的性描写。作品中并无直露的这个那个。作品主要从人物的心理感受,用譬喻之手段表现。此类描写虽多,但给我们读者的印象则是:生活在这莽原上的人们有不可遏抑的性冲动与生命力;这种冲动与生命任何外部力量无法压抑;当冲破这种压抑时,主体感受的无可名状的快感与享受;在压抑与反抗中,出现了人与社会的变异及不断进化中的回旋……我倒认为,当今许多作品还未达到这水平。
1998年夏,我参加华南师大中文系校友活动,特地拜访原华师大负责人、我尊敬的理论家黎克明教授。我其中建议:
“黎教授,《白鹿原》真不可不看,那作者的视角,对中国近代、现代阶级斗争的概括与评价,的确让人耳目一新啊!这对您研究中国社会定有好处。”
“是的,您是第二位向我建议读《白鹿原》的了,我有空去找来看看。”他笑着回答。
陈忠实先生,您这位中专毕业的小伙子,扎根中华大地,能“呕出”如此巨著,不简单!您用您独特的笔,对早有定论的历史,作了新的概括。许多禁区,在您的“秘史”里,被您自然而然打破了。您写出了民族的灵魂,写出了民族精神的拷问,引来了万千读者的思考,这是何等的辉煌啊!在您身上,让我们看到了中国大陆作家的胆识、智慧、执着与艰辛,让我们在重重迷雾中看到正宗文学的出路与希望,让我们不屑娱乐文学、有闲文学与痞子文学,从而在提高着中国人的审美层次。
到2003年,是《白》发表十周年,陈忠实先生。再过十年如何呢?有人超过您吗?难说。这要看中国政治的大气候与中国作家的胆识;但愿在看得到的将来,能有许多人超越。至于您本人呢?我当然希望您再超越,能为中国的过去、现在、未来再呕出扛鼎之作;但是,潜意识在告诉我这也不太可能——尤其是名人,成名之后再来超越,更难,难到几乎不可能!不过,有《白》在,陈忠实先生,您这辈子将来亦可放心而去了……
本文已被编辑[咖啡茶1234]于2008-3-22 8:01:02修改过
-全文完-
▷ 进入张长兴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