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道风景
秀闲着无事,索性搬把木椅坐在窗边,俯视街心来往的过客。
房间里散发出一股浓浓的霉味,如海潮一般一浪接一浪地撞击她的鼻翼。她点燃一支烟,烟味弥盖了让人恶心一霉味。
她已经习惯了抽烟,尤其是在她心烦意乱的时候,一抽起烟来,尼古丁的麻醉渐渐地把她带入了不着边际的狂想。既然不着边际,自然也就绝少了切入生活实质的自卑、自责和空虚的痛苦,消失很久的遥远的自尊自信也会得到片刻的回归。隐约中她会意识到自己是人,是妻子,是母亲。在她尚未进入狂想的时候,她会意识到自己几乎一无所有;刻薄一点地说,除了具有肉感的丰臀颠摇的乳峰和感官被动地感知这个纷乱的外界以外,她简直是一个植物人。
她有一个所谓的家,那儿是全县穷出了名的猴子沟,人们常说:养女莫嫁猴子沟,苞谷洋芋是主头。想吃顿白大米,只有八月过中秋。话是就得难听了点,但却不过分。
她的家里有一个老实巴脚的丈夫,三天打不出个屁来。还有她和丈夫在某个晚上制造出的劣质产品——一个长像和她一样俊秀头脑却如丈夫一样迟钝的儿子。
她的家很穷,穷得象猴子的脸,瘦精精的。即便是想为儿子买一双鞋也得精打细算几个月。
去年猴子沟的女人们开始骚动,说到外面打工很赚钱。就象外面满地黄金似的。有的姐妹跑到广州、深圳去了。她不想跑得太远,来到县城。
当她第一眼看到城的时候,她简直不敢相信在猴子沟那簸箕大的天外还有这么一个繁华开阔的天地:参差不齐的楼房竞相比高,川流不息的人群如大雨来临前的蚂蚁拥来拥去,一头头汽车大喊大叫地窜过街心比狗子还快,城里的女人穿戴得花花绿绿还时常在肩上挂上一个皮包连两个黄瓜也塞不下,男人也穿花衣还会光着胳膊在大街上游来荡去丝毫不觉得害臊。
秀的手被燃完的烟头烧着了,抖了一个,她回到现实中。
街心一个女孩在笑,很纯很纯的,旁边一个男孩子牵着她的手,也许他们是一对热恋中的情人。他们相携着穿过这个喧闹的、乌烟瘴气的城市,却仿佛正行走在一片宁静的绿草坪上,身边什么人也没有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他们那高雅、纯美的背影,又引起了秀的沉思。
她也曾经这样纯美过:乡亲们说她是一只熟透的梨,只要看上一眼就能甜到心里。尤其是她那双活泼跳跃的眼睛如一泓清澈见底的潭水,透视出她活泼的天性和善良的心地,闪烁怀春山妹特有的芳草气息的纯情。
黑虎是她自幼的伙伴,她挺喜欢他。在一个宁静的夜晚,黑虎抱着她的肩膀说要娶她,她用手指顶着黑虎的额说:你做梦吧!黑虎将她揽进怀里,她闭上了眼睛,月光搔得她面颊痒痒的,一直传到了脚跟。
那夜她知道什么是男人,什么是女人。天上挂着弯弯的月,山坡上吹来淡淡的风,杜鹃大胆地呼喊着自己的情人:高一声,低一声;长一声,短一声。她用心地记下这一切,作为人生中最美的一道风景珍藏在心里。黑虎说要到县城里去混混世面,说明年回来就娶她。她依依不舍地送他,黑虎说“年不回来娶她,就……”她捂住了黑虎的嘴·
可是,春夏易节,两个秋冬,黑虎终于没回来。她看惯了一行行欢快的归燕,数老了每一个晚霞漫天的黄昏,泪水湿透了整个凉透的夜晚。最后,只好嫁给现在这个丈夫——一个只知道夜晚爬到肚脐上公式一般重复做爱的男人。
秀又点燃了一支烟,闷闷地抽了几口,仰起脖子老练地吐出一连串的烟圈,仿佛要把心中的憋闷如烟圈一样吐出来。
突然,人头攒动的大街上一阵骚动,人们纷纷围拢,自觉围成一个大圈。一层、二层、三层…··
人越来越多,层数急骤增加。园圈中央:停着一辆小轿车,一辆人力麻木;破烂的人力车与一尘不染的小轿车简直是鲜明的对照。一个身材高大的人,气势汹汹地扯着一个赤胳膊耸肩膀的男人,对着轿车一侧指指点点。不用说,准是那晦气的麻木车和小轿车发生了“摩擦”。
突然,一记重重的耳光落在赤胳膊的脸上,他捂着脸,瑟瑟索索的没敢还手。
秀忿忿地想:妈的,这个世界有钱人就是不同,仿佛从娘肚子里生下来就赐与了他对穷人气势汹汹的权利!其实有钱人又怎样,脱光了身子与穷人一模一样,一点不多一点不少。有钱人拉屎拉尿,穷人也照样;穷人要女人,有钱人也要女人。秀对自己突然的正义感感到莫名其妙,象她这种出卖肉体的女人是不配有正义感的,更何况如今的她连一丝羞辱感也没有了。秀的心一阵抽搐,她想到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老板通知她说有一个风流哥儿要来消受消受,要她准备准备。其实所谓的准备,只不过是换上一套半隐半露的薄衫,正如“半江残月”比“一江残月”更能引发诗人的灵感一样,半隐半露中易挑起客人的欲念,这是秀卖肉经历证明的经验。在急不可待中,正好来个“狮子大开口“。这些客人有的是钱,他们会滔滔不绝地告诉你:怎么赚钱、怎么贪污、怎么赌博、怎么诈取,而且不留下任何证据。因而,你不必担心他们无钱可榨,他们不是靠苦力而只能勉强维持生计的人,苦力是不会来这儿寻求片刻之欢的。
门开了,走进一个西装革履的风流公子,乌黑的小分头油光可鉴,白皙的脸蛋很俊。
秀刚刚站起半露身体瞬间呆立,两粒眼珠一动不动,如硬嵌进眼眶的两个玻璃球。
那位风流公子也全然没有了推门进来时的那股春情荡漾的神气,象是一个输入了止动信号的机器人,脸上的表情象是木刻的。
秀仿佛掉进了一个黑洞,下沉下沉,泥淖死死的咬住她的腿,一时如置身于夏日的炉火边,一时如钻进了冬天的冰窖。
谁也不知过了多久,秀恍惚清醒过来,就象以前接待客人一样,说:先干事还是先付钱!
那位公子木然的表情,没有回答。
秀脸上顿时浮上一种奇怪的表情,说:你不是来消遣的吗,给钱啦!
公子的脸一阵抽搐,嘴唇翕动了一下,想说点什么,然而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夺门而出,留下一串仓皇的脚步声。
秀大笑起来,笑得很怪,而且肆无忌惮地。
秀的心象是被人揪住了,喉咙里似乎更着一个气泡,闷得她透不过气来。她死命地抽着烟,眼前腾起雾山雾海。她怎么也无法将那位公子和黑虎联系起来。
天上挂着弯弯的月,山坡上吹来一阵淡淡的风,杜鹃大胆地呼喊着自己的情人:高一声,低一声;长一声,短一声。
……·小分头…··皮鞋…··翕动的嘴唇…·
秀觉得“几乎一无所有的她”,现在的的确确一无所有了,甚至连自己珍藏了三年的心灵仅有的最后一道风景,也在那位公子到来时破坏了,连同她心里可怜的那一丁点耻辱之心。而且毁灭这道风景的人,又正是创造这道风景的人。
秀已经抽完了一包烟。 满屋的烟雾呛得她发痨病似地咳嗽起来。
第二天,人们在桥下发现了一具谁也不认识的女尸,警犬嗅了半天,发出几声无力的哀嚎。蜂涌的人群人山人海,如在看一道风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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