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就听说从镇上通往山里的公路要改道,要炸开山体,打通隧道。
这是一件大事啊!
公路所及的村庄,人人都在议论这件事,甚至连家中的猫儿狗儿、鸡儿鸭儿都比平常活动了。山里人是特别讲究风水,开地造房要请先生看风水,动土修坟要看风水,凿沟引水要看风水,甚至连今年这块地种啥养啥最肥壮,也要看一看风水。你说开山凿隧道这种大动“风水”的事,怎么不惊动人呢?
惊动归是惊动。一月又一月,一月复一月,一年多的功夫,山体似省略号样凿开了许多隧道。
平光的柏油路龙舞蛇游,时而贴于山腰蹒跚而上,时而又贴于山坳似飞鸟滑翔而过。山脚下的那条斑斑驳驳、坑坑洼洼的老路啊——唉,真的老了——心有余而力不足了,静静地躺在山体之下,仰望它崇敬了一辈子的大山啊!
(一)
趁着放假的末尾两天,我理了一下行李,终于坐上了去往镇上的汽车。城里有直接去往乡下的汽车,但平均要两个半小时才有一辆,而且记得那个车经常是掐不准时间的。对于我这么个急性子来说,等车实在是一件痛苦的事情。所以我就决定先坐上去镇里的汽车,然后在那里转车。
通往镇上的公路是光华平整的柏油路,我只一眯眼的功夫车已经到了镇里的车站。
下了车,眼前立刻一惊:路改好了?怎么这乡村巴士也改头换面了?
原以为自己看错了方向,旁边一个背着麻袋戴着斗笠的老翁看我神情茫然,便挤着眼笑着对我说:“这路改好了,光嚯嚯了。这‘火凤凰’啊,也把福运开到山里去了哩……”
我这才缓过神来。那车身全是一抹火红,辣红辣红的那种,惊艳无比。
“回家还要穿山洞,我们这些山里人还是第一回呢。”
“这车子坐着舒服了,椅子扶手都是新的,牢靠着哩……”
“这车子,好呀!只要二十分钟就可以到家了,好呀!”
观望间,身边已经聚集了好些坐车的人。虽说是初秋,这太阳还依旧有些猛,我估想着车厢里肯定闷热得荒,再说身边还有这么些人没上车,车上估计还会有座位。
(二)
车厢里实数热闹。
车上的男人们多数都光着膀子,汗液随着黝黑黑的皮肤往下流,男人不时地用搁在手里的衣服擦拭身上的汗液。
车子尾座上有五个座位,却挨了六个人坐。左边人说右边人屁股压了他大腿,肉都快要掉下来,在那里“嗷嗷”地叫;右边人说左边人怀里拽着的锄头农具顶住了他的脖子,皮都快扯下来,在那边“呀呀”地咕哝。前面两三个男人同一个十六七岁的中学生谈说着事实新闻,男人们拼命地回忆着昨晚或前天晚上电视上的新闻联播,哪儿又闹水灾死了多少人,塌了多少房,多少鸡鸭猪狗被卷进浪眼,那惨境呦……,又说哪位国家领导出国到了哪个国家,又是一件政治大事啊……。
靠车门边上坐着的老婆子将身子探出窗外,吆喝着对面煎饼店的老板:
“那煎饼子怎么卖啊?”
“有蛋的一块八,没蛋的一块二。”
“真真的作孽呦……一个煎饼子钱长这么快,两个月前我在你这买了个没蛋的不才一块一吗?这才几天,又长了?”
“市场变了行情,肉价涨了,我还白送饼子?这年头,吃肉也难啊!自家养的猪我连猪尾巴都没见过。你买三个,我便宜你一毛。”
“是咯,你是贴心的主,给你赚个钱吧,拿两个。”
车里车外一阵热闹,煎饼店的老板还是站在他的煎锅前,笑呦呦地朝着老婆子放手一甩煎饼,不偏不倚,正好落在老婆子手里,那个香呦……!
(三)
车前边木桶箱上又挤着两个女人,各自分了半个屁股坐着,又各自的一只手撑着各自的膝盖骨。其中一圆脸女人的另一只手兴奋地凌空比划着,说自己丈夫如何能耐,如何赚钱,自己儿子如何念书,如何孝顺。坐在对面的男人耍嘴皮子取她笑……
认识的和不认识的,到了这车里,全然熟悉了。
这初秋的天啊,没法料。
才刚过了多少功夫,现在已是乌云压镇,风尘四起。一会儿,噼噼啪啪的雨点便拍打在车窗上,一丝一丝地,大风一吹,便又四处散开,像一个顽皮的孩子兴奋地挥动着手中掌权的画笔,一幅又一幅地涂鸦着。站在旁边的一位身材瘦小,年近七十的老爹两眼炯炯地看着窗外的雨,兴奋得像个孩子,蹩着嘴(估计已经掉了牙)笑着对我说:“旱了这么多天,这下田埂上的毛豆有救了,有救了!”,
司机拉了两下油门,鸣了三下喇叭,“噗噗噗…”几声急促,像男高音舒展着歌喉唱上高[chao]的一刻,终于开动这“火凤凰”。
(四)
车子启动,车厢里似得了命令一般,突然安静了下来。只听得母亲哄着婴孩叫“妈妈”叫“爸爸”,刚刚窗外的大雨和车内杂乱的人群,似乎吓着了这个乖可爱婴孩,竟是放声“哇哇”地哭了起来,任凭母亲如何哄劝,他也一概不理。
车上几位上了年岁的老妇人朝着这位怀抱小孩的少妇挤着眼笑,其中一位长着单凤眼的老妇嘴快心也快,说:“年轻人还是年轻人,孩子是饿地叫奶喝了,你看她那甜甜地嘴,她是知道哪里有奶喝的哩……”
这是孩子正张着她的小嘴巴,头不断揣向母亲的胸部,看样子,她真的是饿坏了。
这年轻的少妇听了丹凤眼的老妇的话,心里虽然万分急切地想给饥饿中的孩子喂奶,但这是在巴士上呀,那么多双眼睛,那么多双异性的眼睛……少妇的脸马上刷地一下涨红了……
孩子哭声越来越大,撕破了沉闷的空气,也撕破了母亲两难旗下的矛盾的心。车上的大男人终归是朴实憨厚的山民,孩子的心思、孩子母亲的心思他们怎么回不知道呢?
男人们很自觉地不约而同转向了脸,朝向窗外,朝向细雨蒙蒙的窗外。
老妇们温和地示意少妇,满脸微笑,满脸的理解。
最后孩子母亲晕红着脸撩起衣裳,终于将那丰满圆润的ru*房送到了孩子嘴边,孩子已经迫不及待了,她可不理解母亲为什么这么久才让她喝,现在她什出了全身的力气,来以示抗议!边喝着奶,边“哼哼哼”地抽泣着,又象是在向众人表示她是受了多么大的委屈啊!
(五)
车子一路驶来,愈是往山里,雨愈是下得大。
两边青山连绵起伏,乌云压顶,山更显得黝黑了。我呆呆地奇想:若我能飞出这窗外,随着这烈焰般的巴士飞翔在群山间,我看见的乡村巴士,是这烈焰般地在这山林间飞舞,自由自在。
从车窗望向远处,几个山顶连绵过去,那天空,竟是白光光地一片,山顶不是山顶,奶奶说过,那是神仙的住所,那里的叶子都特别干净,上面还闪闪发光,远远望去,就是这么白光光的一片了。山坳里缓缓地升起了云雾,我总会相信:山那头一定住着一位神仙,缓缓升起的云雾,便是它那白花花的胡子。
火红的巴士已经上了山腰,从车窗府身下望,不觉有些心惊胆颤。
行进间,车子缓了许多,想是有人下车了。但过了许久也不见人下车。再看看窗外,一辆脚踏三轮车迎面而来,车上坐着两三个妇女,没带雨伞,没穿雨衣。前面踩车的男子不时回头看看女人,像在说些什么。
这样恶劣的天气,他们要敢往何处呢?
是急心回家,孩子等着喂奶?
是赶着进镇,赶上最后一班进城的车?
在隧道里,他们歇息了吗?
……
我的思绪跟着脚踏三轮骑向远方。
恍惚间,车速又快了。售票员对着车里的乘客说:“雨天路窄,又是山路,天又暗,过路的行人最怕碰见我们这样的大物,得放慢车速好让他们放心通过。”
对于售票员刚才的话,乘客又开始谈论起来,有抱怨的,有赞美的,一时间也难以分辨。突然,一位女乘客冲着司机大喊:“停一下车嘞,小孩要撒尿了!停一下可以吗?”
“等等吧,等有乘客下车。”售票员应着。
过了三五秒钟,那位女乘客又冲着司机喊道:“停一下车吧,小孩不比大人憋得住尿,憋坏了怎么办啊?停一下吧。”
这时窗外的雨稍稍缓了些。
一面是新开的车有了新的时间限定,耽误一时就是耽误一车子乘客的时间,还可能会延误下一班车的发车时间;一面又是憋着尿的小孩,要真憋坏了,那还了得,毕竟孩子比不了大人们!
这位女乘客当下就抱怨开来,向各位乘客解释,向各位乘客说理,毕竟憋尿的是小孩,孩子是父母的肉,孩子急,父母的心更急。
“以前的车叫停就停,怎么换了新车就神气了吗?”
售票员是一面劝导一面解释,撤离的气氛一下就紧张了,坐在前面的几位老妇唧唧呱呱讨论着:“还是停停吧,孩子憋坏了,做娘的怎么活咯……”
“是嘞是嘞,停停车吧……”
车里你一言我一语,都听在了司机的耳朵里。
突然间一个刹车,站着的乘客一个惯性,全向前倾倒。
“赶紧下去拉吧!”司机说道。
小孩蹲在路边足足拉了半分钟,坐在车门边的一妇女笑着说:“呦!‘山洪’不小呦!这么大的一滩,是要把我们冲回家呢,真难为这小胚子憋着了这么久。”
说得全车乘客都乐了,先前僵持的气氛一下子驱散了。
“是的咯,有些小孩憋得都拉不出尿,那个痛苦!弄不好就有个尿毒症,那麻烦就大了。”
“乌鸦嘴!乌鸦嘴!”
“尿是毒水,不能憋着……”
又是一阵欢笑。车子“噗噗噗……”地拉开油门又上路了。
新路有新面貌,新车有新规程。路修好了,方便了;车新了,坐着更舒服了,城里乡下间的走动越频繁了,但是深深印在人们心中的那份山里山情,却是改不了换不掉的。这新旧一摩擦,一碰撞,倒擦出了不少温情,撞出了不少故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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