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他在一起争吵了很多年，从最初的各持己见到最后的各自为营。她在心里痛恨及了这个脾气怪异，生性懦弱的男人，她甚至不愿意承认他们的关系。她觉得他像一场瘟疫，把自己原本美好的生活刺得满目疮痍。令她骄傲的心再怎么清高，都有把柄被人拿来嗤笑。

小时候她是个乖巧安静的孩子，像朵开在墙角的迎春花，清新淡雅，有着超出同龄孩子的聪慧和早熟。她没有见过妈妈，那座像城堡一样幽深的庭院，除了他和院子里那棵茂盛的老槐树，剩下的便只有漫长的寂寞。她极为仇视这种寂寞，他们像长在院子里那棵老槐树身体里的虫子一样，隔着长长的岁月，一点一点慢慢的侵蚀着它风华正茂的枝叶，直至令它剩下一幅皮囊。

初中，她坚持住校，虽然学校离家只有几步之遥。他极力反对，她不管不顾拎了行李扔在宿舍的架子床上，再也不愿意回去。她怕自己真的就像那棵槐树一样，被他滋生出来的寂寞侵蚀成行尸走肉。他目送她坚决的影子消失在巷子尽头，心里的雨下了一场又一场。

在学校里她是个品学兼优的学生，为人谦和，善于左右逢源。那些和他守在一起的寂寞，让她稚嫩的心过早的明白了人情冷暖。她像一只开屏的孔雀，将自己的美丽表现的恰到好处。她不知道，在街尾的那扇黑色镂花铁门里，他望穿秋水般盼她回来，哪怕是只看她一眼，他的心也是欢喜的。

她住校一个星期后，他做了她喜欢吃的饺子，捧着保温瓶来学校找她。她站在教室门口的走廊上，看见他消瘦的影子在校门外徘徊。她一直坚决的心，晃过一丝懊悔。

中考，她以一分之差与倾慕的学校失之交臂，他劝她改上别的高中她不肯。她一直是走在云端的人，突然的跌落在尘埃里，她心不甘。她与他开始激烈的争吵，互不相让。吵到最后，他杨起手臂，一个巴掌狠狠的从她脸上掀过。她原本愤怒的心，终于失控，一个耳光脆生生的落在他脸上，他们都愣在了原地。她浸了满眼的泪水怒视他，他在心里低叹一声，推门离去。

事后他费了一番周折，为她在理想的学校弄了一个名额。临行前他想送她去学校，她拒绝了。神情里的坚决，令他心寒。每个月底，她从学校回来拿了生活费便走。他亦对她的来去，不再执意挽留。只把记忆里的往事一一拿来晾晒，院子里的寂寞越发漫长。

高考她瞒着他报了南方的院校，高昂的学费令他一筹莫展。他倾尽所有积蓄，也只是勉强凑够了她一年的学费。她踌躇满志的南下，他站在送别的人群里忧心重重

象牙塔的生活新奇惬意，她的聪慧和圆滑令她在同龄的孩子中鹤立鸡群。没有人再去揭她的旧伤，没有人知道她的软肋。她是众星捧月的公主，幸福可以手到擒来。

大学第二年，他东凑西借，依然没能拼够她的学费。她哭红了双眼，拿着他低眉顺眼求来的贫困证明，去学校申请贫困贷款，全院哗然。原来一直呼风唤雨的公主，居然是个没有水晶鞋的灰姑娘。她像一只正在开屏的孔雀，被突如其来的意外褪去了一身华羽。旧日的伤疤裸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供人茶前饭后笑谈。

自此，她为人处事小心谨慎，学习工作更是刻苦勤奋。她比常人更能体会，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的道理。她做了很多份兼职来补贴学费和日常开销，像个陀螺一样为了生计日日奔波，已经无暇顾及他。

大学毕业，她独自去南方的城市经营生活。他留在北方守着空寂的宅院，对着她的照片看着看着两鬓便生了白发。她自大二那年哭着离开后，便再也没有回来。他知道她心里的委屈，可是他除了为她担忧以外，什么都做不了。

在南方的城市，她有了喜欢的男子。家境良好，温文尔雅，对她百般呵护。她一直漂泊的心，靠在安全的港口再也不愿意出来。她不提他，不提她在北方长大的小院。不提那个令她一直在人前抬不起头的男人。

在生活面前，她已经刻骨铭心的输了一次。她不愿意再看到自己伸手可及的幸福，再次因为他而烟消云散，她知道自己再也输不起。她要开始一种新的生活，在新人和旧事之间诀别。

那一年她携了喜欢的男子回去，幽深的旧宅，茂盛的槐树，连她住过的房间都是记忆中的模样。他坐在槐树下的石桌前翻她儿时的照片。她的突然出现令他惊了一跳，手忙脚乱的招呼她和身边的男子落座。转身拭去眼角溢出的泪水，它们像北方秋天的细雨，打湿了他满心的欢喜。

她是来告诉他，她结婚了，她用生疏的手语不停的比划。他坐在她对面，看见她身旁男子脸上的笑容渐渐隐退，最后结成一层寒霜。那些她曾经耳能详述的手语，她能记得的已经太少。就像她读大学后很少回家一样，她已经长成一只翅羽丰满的大鸟，迫不及待的想要离开他。他知道她终究还是倦了这种沉寂的生活，他原谅了她在给他打手语时表现出的不耐烦。无论怎么说，她仍然是他生活的全部。不管她是不是真的已经视他为弃卒，他依然在心里深深的，深深的爱着她。

她在家里呆了一天便匆忙离去，同去男子脸上的表情忽阴忽晴。她不想再生事端，留了些许钞票让他养老，他推脱了许久不愿收下。直到她红了眼眶，他才颤巍巍的将那一叠钞票捧在手里，看着她泪流满面，那是她最后一次见他。

半年后，他因脑溢血病逝，不曾留下只言片语。她从南方匆忙赶回旧宅，也未能见他最后一面。空荡的客厅里，他的遗像寂寞的站在朱红的八仙桌上，有神情凄婉的锦衣女子正在凭吊。两个各怀心事的人，被各自突如其来的出现惊了一跳。

她从来不知，他在这世上还有除她之外的亲人。女子微笑着看她，你是毛毛。她心里越发的惊奇，这个小名，只有他用来称呼她，而眼前这个素未谋面的女子何以张口便出。

女子似乎猜出她的疑虑，毛毛我是妈妈。也是你养父的旧友，听说他病故，来看看他，也了了我这些年一桩心事。说完，凄然一笑。

她愕然，附在桌前失声痛哭。她一直以为是他连累她这些年辛劳奔波，是他懦弱无能让她过早的品尝了世态炎凉，是他先天聋哑的残疾令她遭人嘲笑。

她心里的那么多怨恨，全因他而生。他却用一颗宽容的心，将所有的悲苦一一饮下，毫无怨言，只因为她是他的孩子。他翘首以盼的幸福，不过是看她幸福平安。她明明知道，却视若无睹，幸福与他只有一步之遥，被她弃在身后，便远在天涯。

她始终觉得是他亏欠她的，却不知道她的幸福他功不可没。她一直觉得自己还有时间，来弥补他这些年的孤苦无依。却不知道，他等的太久，想她的心已在光阴的流转里衰竭，再也等不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