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唐朝,梦回长安
我一直梦想能生于唐朝,最好是贞观或者天宝年间,最好是在千古帝都的梦幻长安。
也许那样一来,我就没有电脑,没有手机,也没有电视,更没有钟爱的网络和烦人的工作。我的知识储备也会严重地倒退,尤其是历史的知识,将被迫割去一半,没有懦弱的宋、没有伟烈的明、更没有黑暗的元和清。可是即使失去这一切,我都愿意,只要,我能生于唐朝,生于长安。
生于唐朝,是一种幸运。生在唐朝,也是一种浪漫。诗浸着酒,歌伴着舞,天空中弥漫着桃花的清香,空气中有自由的翅膀在飞翔。
生于唐朝,不用为自己是胡人而自卑,也不用为自己是汉人而骄傲。不用担心买不到高丽的折扇、突厥的宝马,更不用担心喝不到西域的美酒、西湖的清茶。长安城内,到处是美酒飘香,到处是胡商丽姬。无处没有天朝的气度,无处没有开放的胸怀。只要是友好来往,不论是吐蕃人、鲜卑人、高丽人、扶桑人、突厥人,都可以是大唐的朋友,都可以是大唐的子民甚至官员。这是一个开放的民族,是一个开明的时代。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四方升平,国泰民安,六百个官员的小朝廷管理着六十万军队、五千万子民。官员们廉洁奉公,执法如山,可是一年处死的囚犯还不到三十人。
生于唐朝,我在天大亮的时候,才刚刚起床。桌上耀瓷玉瓣壶里的酒已经冰凉,翠玉杯也不知什么时候倒了,书桌上冒着淡淡的醇香。沾了酒的书也没有合上,正翻到《史记》中的《剌客列传》。是的,越是平安岁月,我反而更爱慕英雄和烈士的生活。可是我也知道,那只是一个梦。唉!好久没有练剑了,要是天子突然要再发兵讨伐哪属国,我可就来不及练了。算了,还是出去喝酒吧!我半睁着眼走到窗前,清晨的气息扑面而来。大门昨晚没有关,门外已经有人彬彬有礼地道着早安。再转过头看看后院,满园花团锦簇之间,妹妹正荡着秋千,而在院墙外,年轻的诗人正隔墙吟着:“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我笑笑,看妹妹的脸,似乎也正陶醉在诗句之中。
我笑了笑,妹妹长大了,心思也就多了,只是不知谁有这样的福气。我还是出门吧。于是我整理好衣冠,擦亮了宝剑,剑柄上换上一块深绿色的玉琰,出门直向东市打马而去。在那里,朋友们应该正摆酒坐谈。也不知他们在谈些什么,是不是还在争论高丽应不应该保留的事?还是快些走吧。酒肆里胡姬正舞动长袖,轻声唱道:“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旁边的客人纷纷沉浸其中,只有几个少年,正高声议论着什么,说到激烈处,展开纸张就写了起来。再向前行,一位散朝的官员正骑马回家,正在捻着胡须思考着什么,突然听到酒肆有人高声唱道:“少年十五从军行……”,那官员转头看去,那少年喊了声“我爹!”就急忙跑掉了。而另外几个已经哄然大笑着向官员行礼了。
到了东市,朋友们已经嫌我来得晚了,我只好先自罚酒三盏,再听他们说什么。原来是独自一人去天竺取经的高僧玄奘回来了。皇帝刚刚召见了他,还把大慈恩寺和大雁塔赏给了玄奘。也不知皇帝是怎么了,一向不信佛的人怎么想起敬佛了。要知道从北魏以来,谁信佛教就要亡国的。南朝梁武帝要是不信佛,还能让侯景作乱?也许,皇帝真是另有所图吧。不管了,喝酒。
喝完了酒,我常常会信马由缰地转到灞桥去看看,灞陵夕照可是天下难得的好景致。我会在灞陵桥头,偶然邂逅一位美丽的女子。那应该是在阳春三月,灞桥的杨柳正被春风梳理着长发的季节。远远就听到一阵清雅的箫声,让人如痴如醉。及到她走近时,无数路人惊羡不已。只见她骑着雪白的骏马,着一袭紧袖胡装,沿着河堤,在夕阳铺就的黄金小路上缓缓行来,于马上吹着碧绿的洞箫,在一脉碧波清粼之间,荡漾起风情万种。让我禁不住唱道:“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然后我们纵马河畔,诗书以对,垂柳依依,朝朝暮暮。
生于唐朝,我也许会读些古文,写点策论,学学天文,看看地图,象诸葛孔明一样洞观天下,然后通过房玄龄或者杜如悔向皇帝上书,纵论治国方略。或者向常胜将军李靖学学算术,象他在贞观四年做的那样,在最险要的山口、最精确的时间,用最少的兵力,拦住那位胆敢冒犯大唐的颉利可汗,再打一些囚车,把所有胆敢侵犯大唐的可汗送到长安,让七百年来统治中原的胡人们学会,什么叫汉人的尊严。那样的时代,不用担心才学无人赏识,也不用悲叹世上没有伯乐,只要你有真才实学,就没有你不合适的位置。想呆在长安,还是为一方诸侯?想建功边塞,还是在翰林读书?由我。
生于唐朝,我也会时时抽点时间坐在大雁塔下,听玄奘讲他一路西行的见闻,再听听他对天竺佛学的见解,直到他讲到:天子说:“西突厥控弦之士竟有百万?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我心中一惊,这才突然明白皇帝的意图,我起身向玄奘法师深深地鞠一躬,心里暗笑他的迂腐,竟然不知道他已经埋葬了一个国家。然后我悄悄告退。一出大慈恩寺就直奔兵府,果然有无数男儿,不论皇亲贵胄,还是平民子弟,纷纷向兵府报到。不久天子下诏:征讨突厥!
转眼间黄尘蔽日,矛戈森森,西风烈马,战鼓如雷,热血男儿报国志,十万铁骑出玉门。马上琵琶、玉壶美酒、腰间铁弓利剑,背后五尺陌刀,青海长云,大漠狼烟,尽是男儿风骨,一川碎石、无边大雪,更显中华刚烈。任他强敌百万,刀如林、箭如雨、疾驰如风、侵略如火,直达黑海,奏凯而还。再唱道:“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还。”
这就是唐朝。生在唐朝,就是生在诗的世界。长安的酒楼上,每天都有新的诗被胡姬歌唱。相爱时有诗,送别时有诗,饮酒时有诗,出游时有诗。出征时,更是诗如剑,气如虹,意气风发,天下更无匹敌。直到千年以后,那诗,那酒,还在我的血液中流淌着醇香。
然而我却不幸生于现代。千年后那个地方叫西安。大唐不见了,长安不见了,曾经的无数梦幻般的盛世景象也再也看不到了。古城墙还在,城市俯视着农村。大雁塔也在,高僧坐上了奔驰。巍峨的宫殿却已没入黄土,被地铁打断了安宁。他们在大雁塔旁边花了十亿元建了一座大唐芙蓉园,说是能再现大唐辉煌。可是他们能修建起巍峨的宫殿、能跳出妙曼的舞蹈,却无法复制长安的自信、长安的开明、长安的气度、长安的诗和诗人的浪漫与豪放。他们重修了城墙,可是那是明朝重修的唐朝皇城的城墙,还不到长安城的八分之一大。
盛世大唐不会再有了。那个政治清明、四方太平、傲视天下、空前强盛的大唐不会再有了。虽然在西安人的血液里,还多少会有一些唐人质朴的骨血。可是看看那街边的烟头、城墙上的痰迹,再看看遍地奸商丑恶的嘴脸。我就知道我的大唐已经再也回不来了。
信马由缰是不可能了,大街上车水马龙,却没有丝毫秩序,超市里琳琅满目,却都是无用的奢侈。每天都要为户口、学历、工作、家庭而奔忙。孩子要入托上学,选学校,交赞助:老人要看病求医,看脸色,递红包:再遇上流年不顺,单位裁员,更是心急火燎、如坐针毡。更不用说什么养老保险、社会保险、宽带费、手机费、水费电费燃气费,身份证、户口本、信用卡、会员卡、医疗卡,月票年票火车票。
我在学校、单位、医院、还有中国电信、中国移动、中国人寿、中国银行之间奔忙,说好听了我是客户,说不好听了我连个当肥羊的资格都没有。反而有无数的血盆大口时时要从我身上弄点血肉出去,再放点失眠症、颈椎病、鼠标手、抗生素、苏丹红、电脑依赖症、手机综合症进去。我不再是个人,连个名字都没有,我只是一串串的数字号码,一串串的密码保护,一个个的阿拉伯数字就能代表我的一切。我是世界的六十亿分之一,是中国的十四亿分之一,是一只忙忙碌碌的蚂蚁。一不小心还是个房奴,车奴、更悲惨的还是个股民或者基民。这时候,他们不再叫我客户,而叫我“散户”。
只有当忙完了一天的烦琐,回到我那狭小的家时,在妻子孩子都睡下后,我才在诗文中再次寻觅我钟爱的唐朝。仿佛又在油墨的清香中回到了千年前的长安。虽然只是短暂地告别现实,却也能让疲惫的心得到片刻的休憩。直到天明酒醒,我才终于想起,大唐已经亡了。在唐太宗死后,日渐侈靡的风气,贪得无厌的官员,变态无耻的太监,迷信舍利的皇帝,再加上居心叵测的藩镇、虎视眈眈的吐蕃,使大唐日渐枯槁。直到一个叫黄巢的书生大喊一声:“待到秋来九月八……满城尽带黄金甲!”大唐就真的完了。消灭了黄巢的节度使杀掉了皇帝,一把火烧毁了梦幻般的长安,把这个神话中的时代在熊熊大火中惨烈地毁灭了。
可是我心中的大唐,梦里的长安,是谁都无法毁灭,更无法夺去的。生于唐朝,是我的梦想,也只是一个梦想。
甘泽
2008年3月19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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