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清明雨纷飞,桃花粉红杏花白。望着窗外雨打的花枝,淋淋漓漓,心中那份遥远的哀痛,在心底又慢慢漫延开来。
我曾有一个疼我爱我的三姨。从少儿记事起,我们家兄妹几个,一直都是穿着三姨千针万线辛苦缝纳的千层底布鞋,在那些缺衣少食的年代,就是三姨用她那一双辛勤的手,呵护着我们几个姐弟的双脚。
三姨的好,不是仅仅对着几个侄子侄女的每年几双布鞋的慷慨。三姨的好,是因为她的一生,都对父母、兄弟、姐妹,息息关护。三姨的好,还表现在她那不屈不挠、辛勤劳作、勤奋上进的新型女性的风采。
曾记得,那一年,全县民兵大演练。我所在的小学,也奉命接受革命再教育,所以我及小小的同学们,有幸一起目睹和见证了“全民皆兵”的特殊革命历史时期的盛况。喇叭里,《红色娘子军》的乐曲奏响了,女兵们,出列了。二十出头的三姨,身披子弹带,肩挎冲锋枪,腰掖手榴弹,昂首挺胸,摆手、踏步、立定、敬礼,动作规范铿锵。“立正”,“向右转”,“稍息”。女民兵营长三姨清脆的声音,响彻整个会场。“飒爽英姿五尺枪,曙光初照演兵场。中华女儿多奇志,不爱红妆爱武装。”《海岛女民兵》里的海霞,怎比得上我眼前的三姨那飒爽的英姿呢!我踮起脚尖,兴奋的捶打着身边同学们的肩膀、背部:那是我三姨!三姨!是我的三姨!
即使是拿着一杆枪,也遮不住一颗柔柔的女儿心。
女民兵营长的头衔,共[chan*]党党员的光环,让俊俏的三姨,在当地青年民众中,脱颖而出。很快,一张市政府提拨录用国家干部的履历表,送到了三姨的手上。预示着,三姨即将脱离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脱离贫穷的农村,到繁华的市区工作,荣升为政府的一个革命工作者。得到此消息的我的母亲,欢喜得不得了,当即请了假,一路欢喜回到外婆家。出了嫁的二姨也闻讯丢下周岁的儿子,急急的赶回来了。姐妹仨兴奋得一夜未眠,忙着在厨房里包粽子、做糯米糍巴,给三姨准备路上的口粮。一夜话别,姐仨的浓浓手足之情,直到鸡鸣三遍,都还聊个不完。天亮了,三姨挽起包袱,牵着我妈妈的手,和二姨一起,来到外婆的床前,准备辞行。
此时的外婆,患了风湿脚痛,双腿艰于行走。外婆的一生,共养育了8个儿女,五男三女,个个少年得志,鲤鱼高高的翻跃进了龙门。这是一种光宗耀祖的荣耀,是作为一个母亲获得的最高的奖赏,真正称得上是个“英雄母亲”。养儿女如此,那是何等的风光。可有谁能解,病中的外婆,那心里头思念儿女的苦。养大的儿女们,一个个像候鸟一样,只有每年的春节,才能飞回来团圆一次。每日每夜,倚窗翘首而盼的惆怅,都只能独自咽入心底。都说女儿是娘的贴心小棉袄,而最小的小女儿,更是娘的心头肉。如今每日倚床而盼的,仅剩下的,就是眼前这小女儿了,能每日收工回家后,在眼前的嘘寒问暖,慰籍着那颗孤独的心。此时的三姨,已是外婆心灵支柱。一想到最贴心的小女儿也要别母启程,展翅高飞了!而此经别离,他日何处才能重逢?姐仨在厨房里的快乐叽喳,床上的外婆是句句入耳,继而则彻夜滴泪。她知道,那是女儿的前程,所以忍住了心底里的怅然。看到三姨走进房门,此刻的外婆,竟似那是生离死别,憋了一个晚上的酸楚,终于喷薄而出:“儿呀!”就抱住三姨纵声大哭起来。“儿呀,你这一走,往后的日子,娘指望谁呀。”抱住了鬓发零乱、双眼红肿、孤独无助的外婆,三姨那手中的包袱,应声而落。
为了母亲,三姨放弃了似锦的前程,放弃了,成为一个城里人梦想,任劳任怨的在大队部里,担任半工半农的农村工作,陪伴和照顾外婆的起居。然而,女儿大了,总是要嫁人的。
三姨出嫁了,嫁给了一个威风凛凛的军人,然而,威风凛凛的三姨父,没有足够高的军街,让三姨随军。农业人口的三姨,只好落户于三姨父家。
那是一个贫穷落后、远离文明的小山寨。毛主[xi]的光辉思想普照整个神州大地,可却依然穿不透,三姨落户的那座密茂的原始森林。
三姨出嫁后的第四年,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小表妹,至此,29岁的三姨,才迁居于三姨父家定居。我和与我同龄的芬表妹,由于思念三姨,终于作客于三姨父家。
几经碾转,我和芬表妹走进了古木参天的原始村寨,登上了吊脚楼的木梯,来到了三姨的家。
喜极了的三姨,搂住我和芬表妹,激动得语无伦次。
属于稀客的我和芬表妹,被奉为座上宾。
三姨宰鸡杀鸭,她那背脊弯弯的家婆,也从粮仓里提出一挂橙亮亮的火熏腊肉。
夜幕渐渐降临,鸡肉、鸭肉、腊肉、粉丝一碟碟上桌了,冒着诱人的香气,累了一天的我和芬表妹,早就饥肠辘辘了。我迫不及待的端上椅子,正想往堂屋的餐桌上坐,哪知,三姨一把拉住了我,领着我坐到了黑哩嘛漆的火灶旁,砖坯切的灶台边上,落满了火灰、木屑,零落的摆放了几个半碗装的鸡、鸭、腊肉和青菜粉丝,驼背的阿婆又到隔壁去,邀来了两个和我们年龄相仿的小姑娘来陪客。三姨点上蜡烛,昏暗的烛光下,我和芬表妹两个面面相觑,继而把惊愕和不解的目光,投到了三姨的脸上。然而,三姨却避开了我们的眼神,递给我和芬表妹每人一碗饭和一双筷子,六个女人,围在火灶边,开始了这特别的烛光晚餐。
“堂屋前的餐桌上,是家里的男人和族里的长老。”回到三姨房间后,三姨向我们解释,“因你们是家里的贵客,所以,请族里的长老来陪客。而村里,不许男女同桌吃饭,更不许妇女坐堂屋吃饭。”
“三姨,你每天都是这样子吃饭?”
得到肯定的答案后,我咆哮:这是什么逻辑,女人不是人吗?
然而,男尊女卑的陋习,不可能因为我的一声咆哮而改变。而处在此背景下的三姨,纵然是个中国共[chan*]党党员,也无力扭转当时的时局。年幼的我,无法理解三姨的艰辛,只知道为三姨的生活境遇,愤愤不平。回到家后,将三姨的生活环境诉说于母亲。母亲长久的沉默,满眼里透出的,尽是对三姨生活的担忧。
一夜,朦胧中,睡熟了的我,在床上被母亲抱了起来,挪移到了床的内边,迷糊中,我听到了三姨的声音:“听说五弟回来探亲,想见一见五弟,所以就赶了过来,正好也见见你们。”从三姨家到我们家,走的山路要6个小时。思亲心切的三姨,一听到五舅从遥远的城市回来了,不顾天色已晚,背上女儿,打着手电筒,顶着月色,硬是连夜赶了6个小时的山路。善良而重情重义的三姨,如此艰辛的奔波,为的,就是想见一见她的姐弟。
“姐姐”,把我挤进了床里边的三姨,继续和妈妈絮叨:我不想再在这个村当什么村干了,那里的村民愚昧落后,工作很难展开,病了不请医生请巫师,上个月,我不舒服,到村里的赤脚医生那里看病,医生为我打了一针退烧针。结果,我回到家后,却受到家婆的严厉训斥,骂我恬不知耻,不守妇道,说我一个女人家家,脱下裤子给男人摸屁股轧针。在这个村寨,你千万别病了,一旦病了,就只有死路一条。
不曾料想到,三姨那天晚上的那般话,很快地不幸应验了。
那是1982年的初夏,年仅33岁的三姨,在二表弟刚满3个月多时,参加县里会议回来的那一天,回家的路上就有些不舒服,撑着做好了晚饭,尚未及吃饭,疼痛令她艰难的捱到床上休息去了。此时,家公放牛还没回来,家里就家婆和一个刚满四岁的女儿以及仍在襁褓中的儿子,呻吟起来了的三姨,央求家婆,请她去把村里的赤脚医生请过来,可家婆竟狠毒的说:又要让男人来摸你的身子吗,没门。肚子越来越疼,三姨在床上打着滚、蹬着脚、踢着被,把席子都蹬翻转了头。“女儿,娘口渴了,给娘一碗水。”无助的三姨,把求救的声音转向了年仅四岁、不谐韵事的女儿。乖巧的女儿,跑到后门的水缸前,踮起脚尖,用水瓢舀了半瓢的冷水,颤巍巍的捧了过来,递给床榻上的母亲。三姨接过水瓢,刚喝了两口,强烈的剧痛,令她把持不住水瓢,水,洒了一床,水瓢滚落到了地上。可怜我那年仅四岁的小表妹,被三姨那撕心裂肺的惨叫,以及因苦苦挣扎而变了形的惨烈形状给吓坏了。“哇”的一声哭叫,撕裂了整个黑暗笼罩下的山庄。那个逞能的家婆,也被吓住了,六神无主的抱住我那三个多月的小表弟,猥琐的躲在房门旁,不敢窥探屋内的三姨。
晚上7点多钟,上山放牛归来的家公,召集来了隔壁邻居家的叔伯婆娘,在堂屋的祖宗牌位上,点香、烧纸钱、叩头,然后把那香灰和纸灰,混搅进了半碗冷水里,让伯娘端进了里屋,强行灌入三姨的口中。可怜我那三姨,嘴边挂着残留的灰迹,脖子、衣服前襟上,粘着那龌龊的纸灰,被他们折腾的是,出气的多,进气的少了。那伯娘一看情形不对了,出来说了一声:可能不行了。就接过我那小表弟,抱进了里屋:她婶子,你别忙着走,先给你的儿子喝口奶吧。三姨睁着她那无神的眼晴,漂移到了儿子的脸上,久久的,都咽不下那最后的一口气。至死,三姨那睁圆的双眼里,仍写满了无奈、写满了不舍!
噩耗传来,外婆当即晕了过去。母亲连夜奔赴三姨的家,可一切,都已无法挽回。三天后,母亲和二姨,背回了四岁的小表妹和三个多月的小表弟。搂住瑟瑟发抖的两条小生命,我愤怒的紧攥着两个拳头,恨不得将这个吞噬了我三姨生命的小村庄,剁个粉碎!
苍天无语,苍天有泪。三姨的坟前,蒿草青青。26年来,那一片的葱郁,淹没不了三姨的悲愤。也无法抚平我心中那冗长的沉重和永远的悲哀。
值得欣慰的是,改革开放的春风,已经把现代文明送进了那曾经愚昧、落后的村落。发生在三姨身上的悲剧不会再重演了。
三姨,就请您安息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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