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鸳鸯于飞幽然尘外

发表于-2008年03月20日 上午11:50评论-0条

那样泛泛的桃花春水,在淡淡的微风里荡渌,那鸳鸯于飞,傍影相偎;那一茎一茎的碧波绿草,那花开并蒂的枝上,负不了无限春色,似终究不负了夕颜,负不了他喜作嫁衣所嗜成的习惯。

夕颜引线织就了最后的一件嫁衣,他答允过父亲,绣完了第九十九件嫁衣,他不再执着于这等不该作为七尺之身的男儿事,天色刚刚微白,烛火烧得噼啪作响,未挑而先明。燃烧吧!烧成灰,泪始干。夕颜想,而我呢,果真,天亮以后,再也不碰女红针绣?

父亲那样的苦苦相逼,即使将他锁进房里,即使毁了所有与针绣有关的工具与材料,他用不言不语,不吃不喝吓倒了母亲,母亲又那样的苦苦哀求父亲,祝家代代独子,颜儿有个三长两短的什么,老爷到时后悔就来不及,我宁愿他一辈子穿针引线,也不要失去了我的儿。

父亲动容了,不是因为母亲的声泪俱下,也不是忽然起了怜惜之情,而是念及代代独子的时候,发出莫名的恐慌,祝家从第十八代,七代独子,无论祝家男子娶妻纳妾都不能改变的桎梏,这仿佛成了祝家的一种诅咒,而夕颜,夕颜不重男儿事,偏偏爱女红。任他,依他,纵他,多么荒唐,多么无可奈何。

夕颜自己也不明白,什么时候,自己竟发痴般的爱上了女红?什么时候,自己竟这般的离不开针线过往的日子?

父亲最后一次将自己再度囚了起来,是刚刚在宗庙里加冠赐字后的一天,父亲拿来一张庚帖,那红笺上写着自己的生辰八字,他郑重其事的告诉夕颜,他该成亲了。

夕颜听到成亲,吓着脸色苍白,白得宛若左掌心托着的那白牧丹,在明黄的游凤盘萦下,渐渐沁出底罗的腥红来,心血猛外涨,涨得喘不过气。

父亲见他气色大异,关切的问,怎么了?

夕颜叫道,爹,我不能成亲!

父亲的脸上那乍现的关怀瞬间滑落,和夕颜手中滑落的几寸绣花针一样,在眼前静静坠落,落地无声也无语,他只知道父亲的脸上一阵阵的苍白,然后面赤脖子红的怒骂,你这忏逆子,我真是报应啊,祝家真是没修福,出了你这个忤逆子,我,我气死了。

接下来,是夕颜意料之中的事,他被囚了起来,这次,母亲哭得再也哭不出泪来,那哽咽的声音,听来哪怕是像那肠子一寸寸断掉的声响,父亲仍旧跳着骂,无论如何,无论如何,再也不能依他了,就是他饿死,渴死,关死,这畜生也别想碰针绣,反正他不成亲也是要我祝家断子绝孙,不如省了那份操心!

父亲吩咐家丁,把门窗给我钉死!

夕颜瞪着那光亮一点一点的被黑暗吞没,自己跟着投进那终于暗无天日的深渊里,天地混沌了,夜晚和白天混沌了,哭声、哀求声、怒骂声……最后都混进长久不息的委叹里,那儿在长叹,救我,救我——哪儿在长叹,等我,等我——

夕颜在一声一声的长叹后,恍若滴穿。

夕颜在一阵一阵的长叹后,恍若倾覆。

溺沉。醒转。

父亲颓废的捶胸顿足,母亲泪流满面,他看见了,光和亮,看见门和窗打开了,看见父亲在他榻前扑通的一声的跪倒,颜儿,爹求你!

夕颜挽着母亲挣扎,爹,不要,我受不起,我会下地狱的。

父亲向他重重的一瞌,爹求你了。我的儿子!

夕颜瞅着父亲额头沁入他心肺的鲜血,终于挣扎不动,软弱的倒回榻上,喃喃的道,好吧,好吧——

那天开始,父亲的精神又像往常一样,满脸的喜悦和期盼,张罗着一切,当管家从绸缎庄拿回几十匹上好的丝绸时,他抱在怀里,沉浸于抱孙孙逗玩的希望里。

只是他没有顾及夕颜面一日比一日的虚弱,直到要到女方家纳征的那天,夕颜被红色的状元服松松松散散的揉着的时候,忽然看着他的脸色,恍如红罗喜绸上鸳鸯的白头一样,一团可怜。那时,父亲是真的起了怜惜之情,允他做最后的九十九匹绣,夕颜满心的欢喜,答应父亲,做完那九十九匹针绣,他会娶妻,然后生一堆孩子。

柳城的闺秀小姐们闻知祝夕颜又可以做针绣的时候,暗自也跟着欢喜了一阵子,争着进祝家请他帮忙绣一匹那交颈相偎的鸳鸯锦,或是莲花并蒂开放的百合枕,除了祝夕颜的做出的绣匹美伦无比外,更是为了这么一位风流傥倘,翩翩公子偏偏爱女红的奇葩之异,她们皆这么说,每天七夕去城隍庙里焚香许愿回来后,那萤火星光生窗前的夜深,总会恍恍惚惚,如梦境一样的看到一个手执绣花踏着七彩罗绸翩跹而掠的影像,亦真非真,似幻非幻。

七七四十九天,夕颜终于做完了最后一匹绣,他做的是新娘的嫁衣,绣的是那样泛泛的桃花春水,在淡淡的微风里荡渌,那鸳鸯于飞,傍影相偎……

伸出修长的手指在软软的罗绸上滑过,滑在交颈的鸳鸯上,那白头,可怜未老发如雪;那眼里,盛不了别的,即便是一匹明媚春色,即便是一茎茎的碧草绿丝,两双妙目里,除了彼此。

母亲说,这匹新娘嫁衣就是乔家小姐要做的。

夕颜一怔,依稀记得合婚庚贴上分明写着:

祝夕颜

乔亦乔

天作之合,结为白头之盟。

他啸气如兰,问道,是和我成亲的那个乔小姐?

母亲点点头,夕颜心中微微一凛,手指从那鸳鸯上倏地滑落,愣愣的发起呆来,家丁来催道,乔家打发人来问绣匹做好没有?

乔家的家丁接过绣匹的时候,夕颜突然说,你等等,我有件东西要交给你家小姐。母亲看见夕颜转身铺了宣纸,醮了笔墨,奋笔疾书起来,她走近一看,吓了一跳,只见夕颜画了一幅画,那画上画的是,一个手执着绣花针的娇娘踏着七彩罗绸飞至若隐若现的窗前,窗前的影子绰绰,似是夜读的书生,手把书卷;再等夕颜收笔,她更吓了一跳,那娇娘的身后一团黑云扑啸而来,从云中掉下半块金鸳鸯锁片。那半块锁片,祝家不也有吗?若不是细看,分不出真假,只因为那画上的半块上的鸳鸯是雌的,祝家的却是雄的。

夕颜把画交给前业索绣的家丁后,才注意母亲的惊骇,他拉了拉母亲的衣角,母亲才恍如隔世的回过神,没说上一句,就匆匆的离开了。

母亲离开没多久,跟着父亲又回来,父亲和母亲一样惊骇,上气不接下气的问他,你,你怎么画出那幅画?

夕颜答道,我刚画了什么?

父亲一听更骇然了,他忙摇晃摇晃夕颜,你当真不知?

夕颜想了想,睁着父亲道,陵渊本是一片冰心在玉壶啊,谁料误识小人,才做出了伤害绣娘之事啊。悔矣,悔矣,岂知那绣娘竟也是刚烈之女,枉送了性命,罪过,罪过。

父亲哇的一声,口吐出一口热血,母亲连喊家丁请大夫,夕颜怔愣着,突道,爹,你怎么了?

父亲气歇不息,挽着母亲坐在榻上,神色仓皇,色凛不语。

亲迎的前日,乔家发人来报,乔小姐突染急恙,迎亲之事怕要再搁。夕颜说,也好,那幅画的事后,父亲身体也大不如从前,整日惶恐不安。抱怨终日连连梦见祝家世祖神灵不安,与母亲一商量,发人在三更时去扯了旧冢前缠绕的长藤条,长七尺七,一寸也不没少,一分也没长,再去庙里请法师裁了黄纸萦萦的糊上,两端系了小铜铃,和纸花。又剪了两个纸人,一红一白,一男一女的模样,绿豆,糯米,茶叶装上神龛里后,持三柱香在那藤条左右三叩后,烧了纸钱,如此七天七夜后,得到了一件离魂衣。

父亲让夕颜穿上那件离魂衣去见祝家世祖,也就是他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夕颜捧着那藤条,母亲素手替他缠在身上,然后关了门,吩咐下人们都躲在房里,没有允许谁也不许出来,到了三更的时分,夕颜便在点满白烛围绕的木榻上,闭目躺下。

满屋子的烟雾萦绕,烛火闪烁,如梦如幻。好像,回到一段往事里,往事如烟,初遇绣娘的时候,祝陵渊被同窗乔仕贤拉着往一绣楼前跑,他说,陵渊兄,我带你去个地方,那是天上人间啊。

祝陵渊在题着“红袖招”的绣楼前停下,问,这时吗?他不以为然的笑,还天上人间呢,分明是一绣楼,执针之事,微不足道,轻之以轻。

他刚说完一席话,那绣楼上突地抛下一个圆鼓鼓的东西砸在他脸上,他顺势接着手里,细细一瞧笑出声,哪个把绣好的喜帕给揉作一团的扔了,想来是绣工不精,未得好果,主人家不满意脾性大发的造物吧!

他还没止住笑,那喜帕滑开了,掉出一张纸笺,他铺开纸笺,上面写道:绣幕芙蓉一笑开。

祝陵渊一看即止住笑,却忽又大笑起来,这一声大笑,招得那绣楼的上婉婉的走出一个女子,那女子穿着双蝶绣罗裙,柳腰身上七彩宫绦萦索,朱粉不深不浅,娉婷若风,淡淡如闲花香,惊为天人。

那女子,就是绣娘。

那女子,手里还拈着细巧的绣花针,她对祝陵渊道,看见了我,笑不出了么?

祝陵渊想,果真天上才有,人间绝无啊。

绣娘嫣然生笑,相信这位乔公子的天上人间之说了么?

祝陵渊大吃一惊,果然是眼波才动被人猜。他折服的说,信耶,信也。他的心也同时折服了,那么一个女子,天上,人间,思也是她,念也是她。

其实绣娘用喜帕砸到他的时候,像那些抛绣球招亲的小姐一样,认定了祝陵渊,今生的唯一,今生的缘就这么遇上了。为了他,绣娘曾半月不动针钱,只为了陪他月下花前,诗诗云云;为了他,绣娘也曾半月不离针线,只为了把他的诗他的词他的每个字眼绣成一幅长卷,那绣卷花尽了毕生的心血,和情意。

科考的前天,祝陵渊和绣娘,千言万语,十里长送,不依不舍,也难舍难分,陵渊告诉她,我金榜题名时,就是与她洞房花烛日。

绣娘梨花带雨,从怀里掏了鸳鸯锁片,取了半片给他,留了半片,她说,鸳鸯于飞,毕之罗之,君子万年,福禄宜之。鸳鸯在梁,戢其左翼,君子万年,宜其遐福。

那一年的科考,祝陵渊大中前三甲,当他信守承诺赴往红袖招的时候,绣娘的丫环把他打出门,怨恨的告诉他,小姐已故,你这负心人来作什么。

祝陵渊惊色道,已故?不,你骗我,你让你家小姐来跟我讲清楚。

丫环瞧他样子挚实,哭哭啼啼的说,我家小姐确实兰逝,祝公子晚了,来晚了。

丫环说,小姐是自缢而死的,死的时候握着鸳鸯金锁,怨他负心,恨他忘情。

祝陵渊听闻后从此痴痴醉醉,神魂颠倒般,朝庭下了几次任命状都被祝家的宗长拦下,向外称他抱病不适,曾经的同窗挚友都渐渐和他生分了,只有那位乔公子仍旧时时探望,和他把酒问醉,一次,乔公子也喝得不省人事,突然哭道,祝兄,乔某对不起你,害了你。

祝陵渊并没有听进去,真正听进去的是乔公子说,其实绣娘的死跟我有关。当日,我属意她多日,仍不得芳心,直到你出现,她亲口跟我拒绝,心里再也容不了别人,我追她意中人是谁,她说是你。后来你科考你又高中,而我却落榜,我便偷了你的金锁片照着样子打了一个,拿到她面前说,你已经被皇帝指给公主,做了驸马,还让我回来娶你。她听闻此言,欲来京问明情由,我怕事发东窗,情急之下,将她,将她玷污了。她何等女子,这才自缢了了。

祝陵渊大梦方醒,揪着乔公子胸前的衣领道,你怎能如此待我?你怎么如此待我?他扔下乔公子,跑到绣娘坟前痛哭,哭了七天又七夜,所有人以为他会神销气绝,谁知他竟然无事般从坟前回来,一回往日模样,娶了妻生了子,而乔公子也不记恨,只是乔公子自知罪过,从此与祝家订下,乔家女子非祝姓不嫁。

祝家的子嗣后来都知道祝家常有人唱道:

鸳鸯于飞,毕之罗之,

君子万年,福禄宜之。

鸳鸯在梁,戢其左翼,

君子万年,宜其遐福……

那人唱的时候,神情独钟,唱完后便会说,三生三世后,我等你,三生三世,你要等我,

共结前缘。

鸳鸯于飞,夕颜缓缓的念起来,忽然脑里灵光掠过,头痛得厉害,他抱着头吸了口气,听见一个声音拂过来,乔家小姐,绣娘依约转生,七世姻缘,终了前生之愿。

那声音拂过,又淡远了起来,夕颜大叫,说明白,说明白,什么是七世姻缘,什么是绣娘转生!等他睁开眼的时候,看见父亲大叫一声,他醒了,终于醒了。

母亲欣喜的喊他,颜儿醒了?母亲柔声的说,你那一觉一睡就是七天,可盼着你醒了。她又说,知道吗?刚刚乔家来报,那乔小姐也好转了,你们的婚事可以完成了。

夕颜喜色道,是么?太好了。

父亲见他似乎转变了个样,拍手叫道,太好了,是的。他赶紧吩咐家丁,还不去把公子的喜服拿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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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古月黎明点评:

语言很美,营造了很好的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