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是最具地方特色的东西,往大里说,县有县的香型、镇有镇的口味,就方圆几十里的间隔,就可酿出不同的酒品来。连一个村的酒,就是全村人都能闻得到,辩得准而世代相传的那种韵味。有人过份地说,漆黑的夜晚从外乡回村,不用月光,不用灯笼,用鼻子嗅着,就错不了路,那鼻子认的就是酒香了。
同样的米、同样的水加同样的方法,为啥就会有不同的酒香?老人说,不为别的,就为这酒灶的不同。
我们村上的这副酒灶,组合起来,有上千斤的分量了。
它的主体是二十八块长方形大木块,几十根小木块,加上六块百来斤重的,穿着麻绳的大大小小石的砣子组成。因为重,因为要在家家户户流转使用,所以必须可以装卸。酒灶拼装起来就像个手扶拖拉机似的,中间一根最长的粗壮主木条撑着整个架子,身子肚里装上麻布袋长条的酒糟米,压上几块壮木头,在壮木头上再放上几桶水。酒水自然就会从尾巴里压挤出来,一滴一滴地流到到备好的盛酒木桶里。
如果嫌酒水流的速度慢,还可以在头里挂上石砣子。“嘀嗒嘀嗒”的酒水声泛出阵阵酒香,从这家飘到那家,又从那家飘到这家。寻香而来的乡亲总是要沾点甜头,用个小碗抿一口,说这酒糟发酵的正是时候,火候也正到位,药酒的药材放的也恰到好处,放到春节来吃是绝对不会发酸的。再拉几句家长,然后切入正题。
酿酒是在秋后,农历九、十月份,酒灶就在各户人家忙碌起来,这户人家用完,就会在前天晚上关照下一家,两个当家的会一起在上家拆了,搬去下家帮忙装上。也算是一种不成文的交接过程了。年复一年,村上每年酿酒的,也就是这几家,经过祖上传下来几代人的过手,依次酿酒的人家基本上已经有了一个定数
现在村里的那副酒灶,原先是我爷爷的爷爷,也就是我的曾曾祖父私有的。听爷爷说,他常听他的爷爷说,以前家里是村上有名的大户,有地有房。祖上几代人都乐善好施,尽管那时家里也没几个铜板,但在乡亲们间的口碑一直不错,代代相传。到了曾曾祖父的时代,家境就没落了。曾曾祖父生来就是个生性和善、不受拘束的人,他也不怎么在意门面家风。闲散之中,独爱喝酒,到了十六七岁,家里人要给他说亲了,邻村人家一个姑娘长得标致水灵的,他却连正眼都不瞧一眼,整天呆在家里采石备木的,也不忙婚嫁之念。
经过半年的功夫,他倒弄出副酒灶来。他说:“堂堂男子酒当家,一日喝不着那好黄酒,嘴里就渴得荒,身上躺哪儿都不舒服。”
从此,村上便有了自己的酒灶。
在这副酒灶还没有诞生之前,村里有固定的几个身子强悍的男人到山背面的村借来酒灶,光着膀子硬是一步一印子把酒灶从山那边扛到山这边。这样来来回回,至少要两三天才能把整副酒灶都搬过来。若问这些男人们累不累,他们总是憨厚的嘿嘿地笑着,说:“看着这东西,就能闻出那酒的味儿来,一闻那酒的味儿,浑身就来劲了!”
男人们为了酒,倒是不觉得累了,就是总觉得酒香不醇厚,掺杂了山外的味,有些不得劲。
这下好了,从我家的第一滴酒淌出来,那就是自己村里的味,那种扑鼻而来的香气,闻着都会醉倒的。曾曾祖父看着他的酒灶,就跟娶了媳妇似的高兴。起先,酒灶只是在自己本家兄弟间传着用,他们也像照顾自己的媳妇一样照顾曾曾祖父的酒灶。
过不多久,好心的曾曾祖父也愿意乡亲们用他的酒灶,但他们保证要像照顾自己家里媳妇一样照顾好他的酒灶。
一代一代,酒灶就在村上轮着用。
还有一样,每家酿好的酒,总要送些来给他品评一下,不许别人多送,只一小盅,他抿上一小口,闭眼回味一下:“不错,不错。如果这糟再闷得透些?如果水再留得长些?就很是不错了,哈……”他永远是这样,人家也可以听出个褒贬来,下次就会调整了。
在他的调教下,全村的酒味自然就一个风格了。后来村上开了家小店,店里有卖绍兴老酒,有好看的瓶呀、盒呀装着,味道也还不错。但乡亲们就认个亲,还是喜欢那酒灶里流出来的“嘀嗒嘀嗒”的酒水香。
这酒灶当了这家“媳妇”又当那家“媳妇”,一路下来,倒也依然精神。就是用的年代久了,上面不免印上了岁月的痕迹,木头部分不再是先前颜色,被多少酒渗浸过,成了如今紫檀一样的典雅;石陀的棱角早就被多少手抚平,透着几分油亮;粗粗细细的麻绳,更是断了换,换了断,不知已经换了几代了。
到了爷爷辈,酒灶就显得有些苍老起来。每次挂上石砣子,它都发出“吱咯吱咯”的呻吟,爷爷继承了家族的乐观,说它是在讨酒喝哩。他常常会带着我串门,有时还会告诉人家石砣子不够重,就用竹簸箕装上大石头挂上,高兴了,把我抱上簸箕里坐着,说:“来咯,也来添个重咯……”
我就一直坐在那里眯着眼傻笑。看着爷爷用小碗舀了一小口,放在嘴边抿了一下,然后端着碗得意地朝我笑,再一笑说:“让你嘴边也甜一甜…?”说着脖子往后一仰,把碗里的酒喝得精光。
久而久之,我饱受熏陶,甚至会辩酒香。
酒灶在村民中间已经有了一种不可替代的神圣,一种时代相袭的传统,一种天人和谐的象征:酒满缸,谷满仓,鸡鸭成群一箩筐,福运挤进家门槛儿。
酒灶酿出了太多令人陶醉的欢喜,也酿出不幸的苦涩。
几年前村上柳妈的老伴,也是爷爷的堂兄,就是在他家酿酒的日子里,竟一天到晚坐在酒灶旁喝个不停。柳妈劝,他却说:“一年到头就这几天舒服,你还不让我快活一下!”因为他是个酒缸子,出名的能喝,家里人也都没在意。到了第三天,他已经两眼翻白,肚子涨得圆鼓鼓,直挺挺地倒在酒灶旁了。一家人哭天抢地,就把这个酒鬼葬了。据说,他的坟前,好几个月酒香不散。
虽然这件事有些晦气,但村民们没有把晦气放在酒灶上。家家酿酒,还是用着这个酒灶,酒水的香气还在村子上头悠哉游哉地飘,从这头飘到那头,好的年头,一家接一家地用着,会飘上十天半月的;更火些的年份,做酒的多了,那香气飘上一两个月。
到了父亲这辈,大家都时兴去城里谋生了,家里要么留了小孩老人,要么大锁一关。逢年过年,人们会从天南海北带回花花哨哨的名酒、洋酒,村里的酒香混杂了。很多人已经不知道酒灶轮用的次序了,更多的人则不知道酒灶现在存放在谁那里。
爷爷还是那么爱喝酒,但不爱喝父亲从城里带来的上好的酒,不管是啥名堂的,爷爷打开酒盖,便会笑着说:“花那么多的钱,还是酒灶上一滴一滴滴下来的酒香。不用喝,我一闻就知道了。”
父亲辈因为忙,因为不常回家,已经很少碰酒灶了。现在它被安放在一个宗祠里,上面积满了灰尘,宗祠的大门也用一把大大的锁牢牢地锁着。小孩们从门缝里还可以依稀地看见那酒灶的模样。但他们已经不知道这庞然大物是何物,是作什么用途的了。
偶而,几个爷爷辈的馋酒老人们会合起伙来,用一次酒灶,这在村里算件大事了,许多后生们会赶来帮忙,凑热闹。这时,全村的人又会闻到那久违了的,却怎么也无法忘却的酒味,那种“嘀嗒嘀嗒”地流淌着的,老黄酒的醇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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