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苏小北,金牛座女子,固执、偏激、骄傲,信奉随遇而安。13岁以前生长在北方,13岁以后辗转于不同的城市之间,没有固定的居所,现在在上海做一份分析员的工作。
认识我的人叫我北北,他们说,这两个字适合我,背离世俗的女子,偏执于太过自我的生活,我默许。
我喜欢张爱玲笔下的女子,向往稳定安逸的生活。
关于过去,我选择遗忘,以一种逃离的姿势,长久的遗忘。
墨墨说如果一个人总是刻意忘记某些东西或人,那么这个人将不会幸福。
墨墨是我的大学同学,我们一起在潮湿的女生公寓楼里住了4年。
毕业后她来上海读研,我在上海过宁静安逸的分析员生活,我们一起住在城东的一间旧式公寓里,窗外有生长茂盛的夹竹桃。
我喜欢黄昏的时候一个人去大拇指广场里的味千拉面吃日式什锦拉面,放很多的芥末,加很多的辣椒酱。大片大片的红色油花浮在黑里红底的瓷碗里,煞是好看。硕大的木头勺子像极了旧时胡同里酱油店的漏勺,有温热的茶水盛在细细的黑色陶杯里,干净清澈。
宽大的落地玻璃窗外,人群散漫的行走,穿着漂亮坎肩的蝴蝶犬在旁边的草坪上撒欢,蹒跚学步的孩子追着它放肆的笑,惬意的生活,远离了哀伤的源头,居然回归寻常。
偶尔会散步去附近的易初莲花。坐在广场宽大的排椅上,看对面张扬路上南来北往的人流,抽薄荷味的喜爱。
墨墨不许我在房间里抽烟,她说我们要积极健康的成长,排斥一切颓废阴暗的堕落。她不厌其烦的把彻查房间里香烟,视为自己生活里一项艰巨伟大的工程。
她是个坚决,犀利的女子,崇尚一切美好的东西,向往白发齐首的爱情。
我是个坚持自我的女子,容易满足于现实的生活。没有鲜活的爱情,亦不会轻易相信爱情。在我心里,爱情不及一块松软的提拉米苏蛋糕来的现实。
初遇墨墨的那个秋天,她穿着黑色蕾丝吊带睡衣站在女生公寓7号楼9单元601房间蓝色镂花铁们后面,对拎着行李浑身湿透的我说,我叫楚雨墨,你可以叫我墨墨,很妩媚的眼神,藏着欲言又止的温柔。不仅在心里低叹,迷人的女子,连眼神都可以妖娆的生出一朵花来。
那时我的生活出现很多莫名的异常,不断的失眠,长时间眩晕,没有原由的恐慌。
一个人跑去六楼的天台抽薄荷味的喜爱,有大片大片的荒凉自心地散开。
大学里的第一堂无机化学课是在晚上,我坐教室后面靠窗的位置看一本过期的杂志。对面男生公寓楼灰白的墙壁下是一排生长茂盛的梧桐树,有成双结对长着白色羽毛的鸟在上面栖居,他们说那是白鹭,生长在南方的鸟。
我怀念北方的槐花,雪一般盛开在春天温暖的午后,素净明亮的美丽。
她坐我旁边的位子,穿阿迪的黑色球衣,精致的五官被五颜六色的化妆品堆砌的越发妖娆,我的素面长衫相形见拙。
课上到一半,她轻轻的推我。你的喜爱借我一支,我愕然。她笑,两年前我抽喜爱,现在喜欢七星。
我低头,自包里拿细长的薄荷喜爱给她。她拉我去七楼的天台,我们靠在白色的围栏上,猩红的烟头,在黑暗中忽明忽暗,四周有淡淡的薄荷味。如水的月光映着苍白的脸,失血的青春,无比迅速的苍老。
你的脸上没有任何内容,墨墨说,你是个危险的人。
我掐灭燃了一半的喜爱,翻身坐在白色的围栏上,及膝的长发被迎面而来的风吹散,海草一样蔓延开来。
她笑,你是不寻常的人。
为什么?
因为脸上隐藏着绝望与哀伤。
很危险么?
不知道,她将半边脸凑过来,顺势坐在我旁边。
你喜欢和危险的人在一起?
确切的说,我只对危险的人感兴趣。
我们并排坐在七楼的天台上,看着远处隐约的灯火,昂起头响亮的笑,空气里有清清淡淡的桂花香。
2·
冬天的时候,墨墨齐肩的长发烫成大卷大卷的波浪,染了耀眼的金黄色。我们散步去繁华的步行街,路过赣东大道的电影院,彩色海报上醒目的写着《花样年华》,经久不衰的爱情片。
墨墨指着海报上一袭旗袍,手扶门楣,神情平静而凄婉的张曼玉说,不如看一场负心的电影。
我点头,跑去售票处,买了两张前排的位子。我们坐在空荡的电影院里,听着张曼玉叮当作响的高跟鞋敲在细窄的石巷里,满眼寂寞摇曳的旗袍。
看到最后,周慕云问苏丽珍:“如果多一张船票你会和我一起吗?”
墨墨突然站起来,拉了我冲出电影院。
我们站在电影院巨大的广告牌下,面对着彼此哈哈大笑,最后泪流满面。
那一张多余的船票,终究承载不了两个人的未来。
圣诞节的时候,有高高瘦瘦的信工学院师兄,捧了大朵鲜艳的玫瑰,在化工学院的实验楼下大声地喊“楚雨墨,我爱你!”
安静的实验楼一片喧哗,连那些摆在实验台上中规中居的玻璃器皿,也不甘寂寞的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墨墨顶着无数羡慕的眼神,气定神闲的乘电梯下楼,我在12层实验室明亮的玻璃窗里,看着楼下那个清瘦男生,幻化成小小的一个点。隔壁的足球场上,有人奋力的进了一个漂亮的头球,午后的阳光恰到好处的明媚。
晚上,我们三个人去抚河放烟花,大朵大朵绚丽的烟花,盛开在寒风冽冽的防洪堤上。南方冬日的夜,冰冻般阴冷。
墨墨靠在师兄的怀里,若有所思。两个人的温度,或许可以抗寒。
师兄脱下他的灰色羽绒服,递给坐在墨墨旁边的我,我笑着说不冷。独自燃了一支喜爱,迎着滔滔抚河水,心底一片怅然。
回来的时候,墨墨突然变得很沉默。
进了女生公寓楼潮湿的走廊,她表情凝重的说,北北我不喜欢他。
我淡笑,因为他借了他的羽绒服给我?
她低头,我不喜欢博爱的男生。
我转身,不喜欢就放手吧,轻描淡写。
空寂的楼梯间里,沉闷的高跟鞋声此起彼伏。墨墨跟了上来,我回头,我很清楚我要的是什么。
墨墨站在我身后,轻声说对不起。大卷的波浪被风吹的一片凌乱,苍白的脸隐藏在昏暗的路灯里,纤细的影子瘦瘦长长。
我低头沉默,脸上有隐藏的心事。
墨墨和师兄的恋情维持了两个月。新年过后的第一个情人节,墨墨穿着白色风衣站在女生公寓楼的天台上,对我说,北北,我和夏城南分手了。春天的阳光温暖的洒在墨墨的身上,我站在墨墨细长的影子微笑不语。
夏城南就是信工学院的师兄,我们来自同一个古老的北方城市,喜欢听慷慨激昂的秦腔。寒假的时候乘2202次列车依偎着回西安,手牵着手老夫老妻般在环城公园游走,背靠着城墙接吻。
我先墨墨遇见他,之后失散。兜兜转转十年,似一场浩劫,牵连了毫不相干的墨墨。
爱情和友情狭路相逢,我们来不及退避,深陷其中,三个人无一幸免的遇难。
夏城南成了墨墨绝口不提的往事,沉入心底,郁积成结。
我是夏城南的新欢,对于旧事,避而不谈。
墨墨和我的关系一如从前,我们坐教室后面靠窗的位置,散步去繁华的步行街,吃路边大排挡里的水煮鱼。坐在广场的排椅上抽烟,看音乐喷泉旁边嘈杂的人群,黑暗中有情侣拥抱着接吻。
我们小心翼翼的绕过现实的雷区,各自戴上盔甲,假装不曾生过间隙。
光阴在我们彼此无法释怀的对峙中,仓促的晃过了一年。
3·
大二那年秋天,西湖旁边的桂花林,开满了大簇大簇淡黄色桂花。我穿着蓝色格子的棉布外套,听夏城南一字一句的告诉我他要出国的消息。
清新的桂花香弥漫了整个西湖,夏城南藏在黑色镜框后面的眼睛,看着遥远的北方。我们面对着彼此沉默的眼神,转过身背道而行。
宿命里注定的因果,再多的挣扎都是惘然。
夏城南走之前来找我,他站在女生公寓楼下大声喊苏小北,一如曾经他捧了大朵鲜红的玫瑰,在化工学院的实验楼下喊楚雨墨,一般情景。我站在六楼的天台上,看着他高高瘦瘦的影子,斜斜的印在草坪上,想起一年前冬天,12楼下幻化的那个点。
王菲说,相见不如怀念。那么,不如好好的怀念一场。
那天下楼的人是墨墨,她穿了灰色的长风衣,脸上化了淡妆,大波浪拉成了直发,面容清丽,表情宁静。
我燃了一支喜爱,看墨墨笔直纤细的影子缓缓飘下楼,长长的腰带在身后寂寞的飞舞,她拎了大包的食物给夏城南。他们站在女生公寓松软的草坪上,面对面平静的交谈,而后拥抱着告别。
墨墨在那段时间学会了不动心的恋爱,她身边的男子,走马观花般来来去去,无一长久。她与他们的爱情似一块鸡肋,弃之可惜,食之无味。
我则习惯了躺在宿舍的床上看小说,看着看着便睡着,梦里有熟悉的男子和大片盛开的槐花。
我们心平气的让生活照旧,青春在窒息的忧伤里一晃而过。
临近毕业,很多情侣泪眼滂沱的相拥着说分手。大家不约而同找好理由和借口,溃退到生活最现实的角落。那些被遗弃的爱情,和曾经甜蜜的或忧伤的爱恋,封存在象牙塔晴朗的纯真里。
我和墨墨结伴去买了《甜蜜蜜》来看。我们并排躺在宿舍窄小的单人床上,看着两个年轻的背影交错后,背道而驰。
李翘对黎晓军说,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盯着屏幕,看着张曼玉饰演的那个精明的广东女子,想起高瘦的夏城南。想必墨墨心里郁积的那个结,时至今年今日,怕是不曾有人解开。
爱情从萌动到遥不可及,记忆中的三年无比伤感与遥远。
我们绕着学校大门,一路走过赣东大道,穿过步行街,爬到抚河的防洪堤上。我们站在防洪堤的台阶上,指间夹着清凉的喜爱和浓烈的七星。
我问墨墨,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和夏城南在一起。
她看着河面上刻着十二生肖的抚河大桥,说,旧事重提,是伤人商己的事。
我沉默,转过头,你知道?
知道!是我找的他。
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们在迎新晚会上认识,那时你还没有来。
我来了,你也没有告诉我!
因为我爱他,我要他站在化工学院的实验楼下,告诉所有的人他爱我!
从一开始你就是知情的那一个?
我不知情,一切只是意外。
我笑,是你蓄谋已久的意外?
墨墨不语,看着逝去的河水,脸上有淡淡的哀伤。
自此高瘦的信工学院师兄夏城南,成了我和墨墨生活的禁区。我们不约而同的回避了这个人,假装不曾遇见他。
我们结伴而行来了上海,这个华丽的城市,有寂寞的人群,爱情像一张昂贵的支票。
那个南方小城在我们的身后渐行渐远,当时的人都慢慢隐退。唯有一张脸,会在不经意间,出现在我们宁静的生活里。
4
07年5月的时候我一个人回西安,站在火车站广场上,看着对面灰白的城墙,细数沧海桑田。
第一天,我披着新买的骷髅披肩向穿着制服的交警问路,假装我是个路人,假装我不曾来过,假装我的记忆已经衰竭,假装往事已经凋谢在脚下的泥土里,假装这个古老的城市我不曾谋面。
第二天我走过西羊市,走过北新街,走过八仙庵,走过南郭门。那些细细数过的城门,那些慢慢走过的风景,那些一路怅然的徘徊与悲伤,升旋于半空,继而消失的华丽无声。
夏城南走后,我的爱情便剩一座空城。窄窄的细石巷,古老灰败的城墙,绚丽夺目的芙蓉园,沸腾喧嚣的回民街,一一删除。连清静安逸的长安城,繁华散尽亦只剩一片黄土断垣,残砖碎瓦的凄凉。
第三天要了橙色的果汁,坐在钟楼广场的石椅上,面对川流不息的人群,我掩面而泣。
爱情就像是瘟疫,终生不遇方位幸事,然而,瘟疫来了就是来了,无从抗拒。我明白,我太过渺小。夏城南的生命没有我还有别人,我的生命没有夏城南便只剩荒凉。
第四天,我撑着蓝底白花的双人伞,在纬二街的公交站牌下等车去火车站。潮湿的空气里,漫着轻轻的雨声。路过回民街,我去檀木匠买了鱼形的白色桃木梳带给墨墨。
在回上海的t140上,我枕着那把纹路精致的桃木梳,看着这个古老的城市在我的视线里变的模糊。想起夏城南俊朗的笑容,似隐去的西安城一般陈旧。
回到上海后,我说墨墨我去看夏城南了。
墨墨看着陆家嘴阳光明媚的天空说,北北,夏城南已经死了。
我说我知道,我只是怕他孤单。
墨墨指着照片上的夏城南愤愤地说,这个男人有什么好,他抛弃了我们,为什么你还对他念念不忘。
夏城南站在一棵茂盛的槐树下,头顶盛开长串长串的槐花,笑容纯净美好。
我不争辩,只是默默地看着她大口大口的抽喜爱,清淡的薄荷味很快弥漫了整个房间,墨墨气急败坏的把桌上剩下的半盒喜爱扔进了马桶,哗啦啦的水声把它们带进了阴暗潮湿的下水道。
我抱膝蹲在沙发前,眼泪一滴一滴落在米黄色的地板上,缓缓散开。
挂在床头的像框里,夏城南躲在槐花丛中明媚的笑,他是与我两小无猜的那个少年。我们生活在一个名叫长安的小县城,那里有郁郁葱葱的洋槐树,春天的时候有长串雪白的槐花,盛开在北方明朗的天空。
11岁那年,夏城南的父母离异,他送了厚厚的《辞海》给我,里面夹着他的照片。之后他随着母亲去了陌生的城市。我躲在路口的槐树林里,看着夏城南和他的母亲被一辆黑色的小汽车接走,不敢上前去告别。
自此,我们失散,中间隔了长长的十年。十年后我们进了同一所大学,经由墨墨,认出对方。
墨墨是我们三个人中,最早知情的那一个,她先遇见夏城南,而后看到我桌面上的辞海里那张少年的照片。她先声夺人的用我来作为交换的筹码,夏城南依了她,他站在实验楼下喊楚雨墨我爱你。
我站在突如其来的意外中,看着夏城南面无表情。十年的时间,足以消耗掉我们对于重逢的所有热情。每个人都在光阴悄无声息的流逝中,学会了掩饰内心的自我。只是这人世间的聚散本无因果,却因了因果铸成一场场离合。
夏城南在回西安的途中出了车祸,由于疲劳驾驶。
我和墨墨没有去看他,我们不再是当年不知所措的孩子,面对一场又一场意外可以不动声色。我们承受了生命中一切可以承受或不能承受的,我们对于宿命的安排,无力还击。
我和墨墨爬到抚河的防洪堤上放了一场绚丽的烟花,悼念他以及我们三个人早逝的爱情。我们用这样的方式,逐放了我们向往的美好爱情。我们站在夏城南站过的地方,拥抱着嚎啕大哭。
斯人已逝,唯我惆怅。
5·
我上班的地方在城西,与城东住的旧式公寓中间隔着宽厚的黄浦江。每天穿过这个城市的心脏,游走大半个上海。从地铁2号线世纪大道站到人民广场,转1号线到莘庄,最后转5号线到颛桥。一个小时的车程,消磨掉了大半个美好的早晨。
我喜欢地铁飞快的行走在隧道里的感觉,人群在不同的站台上来回转换,红色蜂鸣器不停的闪烁,而后白色的感应门紧紧扣在一起,铁轨两边的宣传画急速的后移,视线来不及转变,骤然间便是一片漆黑。没有光亮的世界让我安全,这样的安全比现实更可靠。
一号线到人民广场的时候,刚出白色的感应门,我的黑色高跟鞋便在地铁站台的黄色警戒线外罢工。空荡的站台上,我尴尬的拎着一只断了后根的高跟鞋,打电话给墨墨。
墨墨说她正在跟导师讨论一篇论文,来不及,让黎杉来接我。
黎杉是墨墨新认识的男朋友,前一天刚搬来,和墨墨住我隔壁的房间。喜欢穿白色棉布衬衫,戴黑色宽边眼镜。细细长长的眼睛笑起来眯成一条缝,温和恬静的南方男人,有良好的修养和体面的工作。
在他没有搬来之前我们只见过一面,除了客套的寒暄问好,没有多的言语。甚至他的样子,我都没有印象,大抵是寻常人家的平常男子。
墨墨想和他结婚,美好朴素的愿望,是很多沉沦在爱情中的女子,热烈期盼的归宿。于是她戒了喜欢很多年的特醇七星,并且没收了我房间里的所有薄荷喜爱。
爱情完全是场意外,等待的时候纵使万般猜想,也不如见他时的瞬间流光。连墨墨这样桀骜犀利的女子,也未能幸免。
在地铁站一号线的排椅上,我百无聊赖的看着往返的人群进进出出,白色的感应门闭闭合合。大幅的彩色画报上,涂着猩红嘴唇的女人,带着千篇一律的商业笑容,妩媚妖娆。
半个小时过后,穿着白色棉布衬衫的黎杉,拎了一款百丽的刨漆平跟鞋气喘吁吁的站在我面前。
试试看,应该合适的。
你怎么知道我的鞋码?
按你的身高猜的,他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脸上是干净明朗的笑容。
可是我从来不穿平地鞋,我有些为难。
对不起,我想你每天站着做实验,穿平地鞋有助于缓解腿部压力。
我抬头,他正低头将我脱下来的高跟鞋整齐的放在鞋盒里。细长的小拇指上穿着一枚银质尾戒,修剪整齐头发被风刮得有些零乱,鼻尖上有细小的汗珠。
很少这样近的看一个男人,心里隐隐的伤感。当年夏城南也有这样的情怀,懂得疼惜女子的男人,大都这般温婉。这样想着,不觉间眼眶里竟有了潮湿的感觉。
高跟鞋穿的时间久了,换上平底鞋居然有些不习惯,后跟总感觉站不稳,脚步也慢了很多。
黎杉站在电梯上关切的问我是不是鞋码不合适。
我淡笑,鞋码合适,只是脚有些不适应。
他亦笑,你的工作不适合穿高跟鞋,对身体不好。
我点头,轻声说谢谢。
出了地铁口,黎杉拦了辆出租车,我坐在后排的位子上看窗外的夜景。这是一个美丽的城市,流行很多精致的东西,包括爱情。
黎杉坐在我旁边,半边脸隐藏在黑暗中,昏黄的路灯滑过他温良的五官,看不清表情。
路过八佰伴的红绿灯,出租车司机一个急刹车,我的身体不由自主的前倾,而后头不偏不斜的靠在黎杉肩膀。他的脸靠的那么近,可以听到轻轻的呼吸声。我的手来不及躲闪被他紧紧握在掌心,车窗外喧嚣繁华的夜景一晃而过。他的棉布衬衫上有清淡的薄荷味,我想起我的那些被墨墨扔进马桶的喜爱,耳边有哗哗的水声。墨墨的脸犀利孤单。
爱情从来都不是我想要的东西,它以感情的名义自居,却经不起现实油盐酱醋的推敲。尤其在上海这个物质的城市,它需要聪明的经营,精致的打算,这些墨墨可以游刃有余,我不能。
我的爱情留给了夏城南,过去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他是我心里大片溃烂的伤口,终年难愈,积成顽疾。
5·
到家墨墨还没有回来,我换上绣花棉底拖鞋。黎杉在身后低声的喊,北北。
我回头,看见他眉目间的迟疑,良久有细长的双臂,从身后环来,温热的皮肤挨着我冰凉的心事。我们靠在灰白的墙壁上接吻,他的皮肤上有淡淡的强生婴儿沐浴露的味道,让我想起已经久远的夏城南。白色的雕花木门在我们身后发出沉闷的响声,蓝色百叶窗外一片灯火辉煌。
墨墨回来的时候,我在更新我的博客日志。写了零零散散的文字在上面,关于夏城南。
她站在我身后,叹息。北北,其实你是和你的薄荷味喜爱一样清淡的女子,可以有精致的青春,美好的生活。像我一样,健康的成长,聪明的恋爱。
我回头,淡笑。我觉得自己现在的生活很美好,青春亦算精致。
墨墨扬起嘴角,还我一个不屑的表情。转过身轻轻抛出一句,自欺欺人。
我低头,冰凉的心事水一样泄开。
墨墨和黎杉之间开始疏离,她长时间的站在阳台上抽七星,已经无心扫荡我房间里的喜爱。我穿着黎杉送的刨漆平底鞋出去约会,我们照旧相安无事的相处。
和我约会的那个男人喜欢穿白色棉布衬衫,身上有淡淡的强生沐浴露味道。我们坐在世纪公园的湖边晒太阳。他说我是个令人安心的姑娘,我看着幽蓝的湖水笑着告诉他,墨墨曾经说我是个危险的人。
我们去锦江乐园坐旋转的花木马,绑着安全带在过山车上尖叫,爬在摩天轮的玻璃窗上看远处的金贸大厦和东方明珠。
我说我的理想有一间大房子,窗外生长着郁郁葱葱的老槐树。春天的时候,伸手就可以摘到长串的槐花。他问我槐树是什么植物。我告诉他槐树是生长在北方的一种落叶乔木,会开出白色的小花,酿成槐花蜜。
他笑着说,要不把窗外的夹竹桃换成老槐树?
我们坐在锦江乐园地铁站的排椅上轻声地笑,过往的地铁徐徐而来,急驰而过。
黎杉和墨墨开始激烈的争吵,他们关着门。我在隔壁的房间,听见墨墨大声地质问为什么?
窗外有大朵大朵盛开的夹竹桃花,妖艳的粉色,夹杂着淡淡的桂花香。那双百丽的刨漆平底鞋,安静的躺在木质鞋架上,落了一层浅浅的灰。冬天快来了,我换了高跟的tata皮靴,可以御寒。
墨墨的声音从最初的愤怒,变成低低的哀求。我抱了棉质的米奇玩偶,靠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黎杉从墨墨的房间冲出来,看见我,愣了一下,摔门而去。
浓烈的烟味从墨墨的房间飘了出来,我抬头,看见她阴郁的脸。
为什么?她问我,一如曾经我哀怨的站在防洪堤上问她。
因为夏城南!我摸着怀里的米奇玩偶,淡淡的回答。
墨墨在送夏城南的那包食物里,给纯净的矿泉水兑了安定。夏城南不是疲劳驾驶,是喝了墨墨送的矿泉水出的车祸,我假装不知,她便深信不疑,说这只是一场意外。
黎杉只是个豪不相干的人。墨墨吐着细细的眼圈,微红着眼睛。
可是你爱他,他就成了至关重要的那一个。我燃了一支喜爱,不紧不慢。
已经过去的何苦再耿耿于怀。
我笑,看着窗外盛开的夹竹桃花不语,想起那年天台上,墨墨抽着清淡的喜爱说,你是个危险的人。
曾经我们都以为自己已经释怀,面对现实铺天盖地的意外,选择了最快的方式离开。我们相信这是宿命,容不得半分不愿意,只能束手就擒,用最决绝的姿势来告别。
我们以为,生命里依然有至亲至爱的人在。生活需要在不断重复的意外中,寻找叩开幸福大门的钥匙。只需一场,我们乐此不彼。那个高瘦温良的男子,淡成我们凛冽的青春里一粒附在墙上的尘埃。没有阳光的时候,隔着阴霾的天空,寻他不着。阳光明媚的时候,轻轻动一下,便见疏疏密密踪迹,漫天飞舞。
6
黎杉搬回了原来的住处,墨墨抽身而退,我亦装作无动于衷,我们心平气和的相处,自顾自的掩耳盗铃,生活一如既往的平静。
我依然每天穿3cm的高跟鞋,乘一个多小时的地铁到公司。在更衣间换白色的实验服,坐在可以旋转的圆形实验凳上,做千篇一律的分析实验。
墨墨越发凶狠的抽七星。她常常一个人站在阳台上,看窗外大朵粉艳的夹竹桃花,眉心拧作一团,似有许多心事。
黎杉买大堆的运动鞋给我,我坚持穿细根的长筒皮靴和3cm的高跟鞋。那些精装的平底鞋被我整齐的码好,连同那双刨漆的百俪放在门口的木质鞋架旁边,很显眼的位置,醒目的提示。
我在深夜的时候回来,把客厅的音响开的响亮,放莫文蔚苍凉的《阴天》。墨墨卧室的白色雕花木门总是紧紧地关着,她在里面动作细微的活动。我知道她没有睡,客厅里弥漫着浓烈的七星烟味。黎杉这个新伤,总归会引发她的旧痛,我要她新伤旧痛一并发作,无药可医。
我把夏城南的照片翻新放大,挂满客厅的墙壁。我钻到楼下的夹竹桃丛中,剪带着墨绿叶子的粉红夹竹桃花,把它们养在客厅透明的玻璃花瓶里,摆放在浅灰色的茶几上。日日换水,隔天再去剪了嫩小花苞的或盛开的,丢掉已经开败的。
墨墨对我所做的一切似乎不太在意,她照旧关着门抽七星,起很早去学校实验室。偶尔带必胜客的皮萨回来,拿一半放在茶几的花瓶旁,用便签写,分你一半。俊秀的三个字,却似写的异常用力,仿若使尽了毕生的力气。
十月中旬是墨墨的生日,我订了元祖的巧克力生日蛋糕。那天,上海有异常凶猛的台风和大雨,我在下班后匆匆忙忙赶回去。
推开门,墨墨正对着那一堆被我码的整齐的鞋盒沉思,看见我脸上有略略的惊慌。我把蛋糕放在茶几上,转身对她说生日快乐。她站在对面,妩媚的笑着说谢谢。
窗外的雨铺天盖地,夹竹桃树的影子在风中剧烈的摇晃,茶几上有新换的夹竹桃花和猩红的甜葡萄酒。我笑,墨墨亦笑。
我们关了灯,并排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点生日蜡烛。墨墨抽七星,我燃喜爱,茶几上的花开的正艳。我说墨墨,许个愿吧,她点头。闭上眼,双手虔诚的合拢在胸前,微弱的烛光印在她苍白的脸上,说不出的哀婉。我想起那年冬天,寒风凛冽的防洪堤上,夏城南怀里那个犀利的女子。
青春像是一个迟暮的老人,平静着一张沧桑的脸,留我在现实中与记忆对峙。我将满腹的悲伤刻在心底,令它日复一日绝望的溃烂。
许完愿,墨墨转过身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她将下巴抵在我的肩膀上久久地沉默。隔着她精致的only银色衬衫,能感觉到她激烈的心跳,身体微微颤抖,我知她在哭。我们都不约而同的受到良心的谴责,这些年长久的愧疚。可是生活不是愧疚就可以解决问题,不是忏悔了就能得到宽恕,她不能我亦不能。这是宿命,我们逃不掉。
良久,她松开我,微笑着说,北北,原来你真的是个危险的人,那年不经意的说了一句,没想到真的就应验了。
我掐灭了手里的喜爱,淡笑着回答是,随手拈起茶几上的高脚杯,一饮而尽。
墨墨抬头看我,神情异常疲惫。她说北北,若没有夏城南,是否我们就是情同手足的姐妹。
我低头,看见满眼寂寞的桃花,恍若那年我们在赣东大道空荡的电影院里,张曼玉手扶门楣哀怨的若有所盼。
我知你是与他两小无猜的女子,墨墨自唇间吐出悠长婉转的细小烟圈。
那又怎样,如你这般精明,不也只是悲情一场。我之于你,结果不都一样,我转过身看她,似笑非笑。
墨墨切下半块蛋糕,拿在眼前细细端详。我本以为我们都已释怀,面对新的生活,可以活的光鲜明亮。哪知这生活兜兜转转几年,旧事依然耿耿于怀。
我看着墨墨手里精致的蛋糕上巧雕的粉色玫瑰,想起12楼下夏城南幻化成的那个点。我看见她闭闭合合的嘴唇上,粘了黑色的巧克力酱,伸手去拭,却发现我们都已泪流满面。
夏城南这个顽疾终究还是溃烂,我与墨墨没有一个幸免。我们微笑着为对方拭去脸上的泪水,不约而同的指着对方说:“你哭起来真难看。”
墨墨再一次拥抱了我,生离死别的姿势。她附在我耳边轻声地说,北北红酒里有我放的夹竹桃花。
我轻声地应,我知道,蛋糕里有我放的夹竹桃叶。她亦轻声地应我知道。《本草纲目》上说夹竹桃苦寒,有毒,用药可防心力衰竭、经闭之症。
中药有太多玄妙的学问,多一分是毒,少一钱是水,恰到好处可治病。只是这恰到好处的一钱水,我与墨墨都难掌握,于是便成了毒。
我们抬起头,看着彼此像初次在教学楼的天台上一样,响亮的笑。窗外的雨滴重重的敲在玻璃窗上,呼啸而去的台风卷起大片微凉的空气,我和墨墨拥抱着告别,像那年清秀的她在女生公寓楼下的草坪上同夏城南告别一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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