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沉闷而潮湿的心情来源于妹妹的一个电话，还有这不停歇的淅沥春雨。昨天下午，妹妹来电，说是拜新坟不过“社”（我无从知道这是个什么节气），下周三（农历二月十二）就是“社”，要给母亲扫墓只能在“社”前进行了。我说，那我明天回来吧，趁星期天休息日，你跟哥约一下。晚上，我很晚才睡着。

今天上午，我和老公带上两盆菊花回到父亲家里，吃过午饭，雨还在下个不停，我们与哥、妹妹和妹夫冒着雨踏着泥泞的山路来到母亲的坟前，将菊花栽在了拜台的两侧。母亲安葬在距集镇不远的一座山上，墓地周围是郁郁葱葱的松树，旁边葬着一位远房叔奶奶，比母亲早三个月去世，当时母亲还去参加了追悼会。山上很静，有着松树和泥土的芳香，这里的环境很好。立在坟前，我想，母亲的身体早已回归了大自然，但她的灵魂是否还在？爱花的母亲是否看到了这鲜艳的菊花？

带着满怀疲惫回到家里，我的心情依然沉重。母亲去世快九个月了，我却还没有从悲痛中走出来，常常失眠，晚上头一挨着枕头就想起了母亲。我断断续续地回忆着母亲生前的点点滴滴，母亲生了重病默默地在痛苦中煎熬，我却浑然不觉，以为是反复感冒，只是间或打电话询问一下：“看医生了吗？吃药了吗？”等等，不知道母亲的生命已走到尽头。我一辈子都不能宽恕和原谅自己，是我的疏忽大意使母亲过早地离开了人世，结束了她历尽磨难的不满六十八岁的人生。亲爱的母亲啊，您听到了女儿在无数个黑夜里沉痛的忏悔吗？

二

母亲于一九三九年农历十二月初三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农民家庭，有兄妹五人，母亲排行老二。母亲从小就有肚子痛的毛病，而且经常发病，痛起来痛苦不堪，不痛时就是健康人一个，看不到一点疾病的痕迹，只到三、四十岁时才知道是胆囊炎。因为健康原因，母亲只读了四年书，还错失了一次进城参加工作的机会。在她十六年那年，省城的一家企业到农村来招女工，不管母亲如何坚持，外公死活不同意母亲离开家，几十年后，母亲还在抱怨外公。二十二岁那年，经过外公的千挑万选，母亲稼给了在外地工作的当工人的父亲，尽管当时父亲家徒四壁、一贫如洗。原因很简单，是外公看中了父亲有一个当医生的叔叔，以便母亲生病时能得到及时的诊治。结婚后，母亲用她那柔弱的双肩挑起了家庭的重担，因为家里有一个只知做事而不管人情世故的爷爷和一个还只有十几岁不懂事的叔叔，当时家里连锅灶也没有，伙食是寄在当医生的叔公家吃的。自从母亲嫁过来后，这个家才真正象个家了。

年轻时的母亲漂亮聪慧，心灵手巧，会湘绣、裁衣、做布鞋、纺纱织棉，做得一手可口的饭菜，还与男人一样出集体工干重体力活，她的工作量要比一个男人繁重得多。尤其是生下了我们兄妹四人以后，一天到晚更是没有歇息的时候。由于过度的劳累，母亲的病发得更频繁了，有时好不了几天又发了，她只要不痛了就挣扎着起床做事。每当看到母亲痛得死去活来，我除了给她煎药、做一做热敷什么的，就束手无策了，真恨不能分担母亲一半的痛苦。有好几次母亲痛苦地捶打着床沿说：“我为什么不死呀？干脆痛死算了！死了就不再受折磨了！”她的话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引起了极大的恐惧，这种恐惧心理一直伴随着我的整个童年，好象母亲不知何时会突然离开我们，我更怕她忍受不了痛苦寻短见，如果母亲死了我也不想活了！于是，有无数个夜晚我都是坐在我的床上的蚊帐里流着泪默默地守候着母亲，直到母亲睡着了我才放心地沉沉地睡去……。

每当放学回家，一路上我总是忐忑不安，不知母亲生病了没有，如果看到母亲好好地在不停地忙碌，我的心情立刻豁然开朗。为了帮助母亲，我很小就学会了做饭，因个子太矮够不着锅台，就靠着灶台布一个凳子，站在凳子上炒菜。也是在那时，我暗暗地发誓：长大后一定赚钱给母亲治病！而母亲也为了她的四个儿女，一次又一次地熬过了病痛的折磨而顽强地活了下来。

母亲承受的不仅仅是病痛的折磨，还有常人难以承受的委屈。那时人们都很穷，邻里之间常常为了小事而斤斤计较，扯皮打架的事屡屡发生，加之我哥小时候是个惹事的淘气包，常常与邻家的孩子打架而引发大人之间的战争，母亲为此受过不少闲气。父亲又不在家，爷爷不管事，就连头脑简单的叔叔也受别人的撺掇来为难我们，母亲所受的委屈就可想而知了。

三

改革开放后，农村搞责任制包产到户，我们的日子才开始好起来，再也不为缺口粮而犯愁，再也不用天天出集体工，加之我们兄妹也长大了，尽量不让母亲下田干农活了，生活水平日渐提高，接着父亲提早退休，对母亲也很体贴照顾，母亲的病不治而愈，在随后的十几年里只发过两三次病。直到一九九四年，母亲再度频繁发病，如是，我说服了父亲与哥哥，带着母亲到省城做了胆囊切除手术，实现了从小立下的心愿，为母亲治好了病。

原以为母亲从此安然无事而健康长寿了，可是十多年后，母亲又开始不明原因地犯病，只是没有剧烈疼痛而是隐隐作痛，我又多次带她到医院检查，每次检查都没发现病变，肝功能和血液指数都是正常的。于是家人认为是体质虚弱的原故，而没想到身体不舒服一定是有原因的，也没有去做更深入的检查，只是作常规的中药调理和补充营养，任其病情发展。后来母亲开始频繁发痛，只到去年的三月底，我们才带着反复感冒且久治不愈的母亲到省城的一家大医院治疗，在手术中才发现母亲已是癌症晚期，癌细胞已广泛扩散到无法治疗的地步。二○○七年四月九日，那个让我刻骨铭心的日子，当医生从手术室出来告诉我母亲的病情时，我象被人当头一闷棍，脑袋轰地一声并嗡嗡作响，身体也摇摇晃晃站立不稳，我无法相信这是真的，强烈地希望那只是一个噩梦，希望快点从噩梦中醒来！从四月九日到六月二十七日母亲的去世，我经历了八十天炼狱般的日子，甚至希望承受痛苦的是我而不是母亲，我希望母亲好好地活着，她的这辈子太苦了，好日子太少了！她出生在战乱年代，成长在困难时期，结婚后长年累月为全家人的填饱肚子而辛苦劳作，为儿女们的成长呕心沥血，好不容易能过上好日子了，自己却已衰老，本来就被病痛折磨了大半辈子，最后还患了癌症被活活折磨致死。我痛恨上天对善良的母亲有太多的不公！

四

母亲有太多的不舍，父亲的孤苦伶仃，哥哥的腿伤还未痊愈，她有太多的牵挂。我知道，母亲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哥了，哥是妈的一块心病。哥的命运多舛，两岁时，额头上生了一个疮疖，正好生在主血管上，一天夜里，化脓后的疮疖突然破裂，殷红的血液如泉水般地喷射出来，幸亏当时父亲正好在家，从棉被上扯了一把棉絮才将伤口捂住，连夜送到镇上的卫生院才保住了小命。三岁时哥又摔了个手骨骨折，因当时的医疗条件太差，骨头未接正，留下了终身残疾。十二岁那年，又在一次玩耍中从树上溜下来时将手臂划出了一道长长的口子，缝了十几针。哥因多次受伤使身体贫血而瘦弱，又因家境困难而没有及时补充营养，使母亲觉得一直对哥心怀欠疚。嫂子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家庭妇女，默默地抚育着一双儿女。后来，哥的一双儿女也长大成人了，侄儿也开始打工赚钱了，哥在外打打临工，日子也渐渐过得舒心起来，母亲也稍稍放下了心里的负担。可是，福不双至祸不单行，前年，侄儿工伤造成手骨骨折，侄儿手伤未好，年底，哥又出了车祸大腿骨折，这对好不容易刚松了一口气的母亲来说真是一个致命的打击！为便于哥的康复，父母将出院后的哥接到家里，是母亲拖着病体服侍着卧床修养的哥哥，其实当时的母亲已病入膏肓，我无法想象母亲是以何等顽强的毅力与疾病抗争的，在哥卧床的那段时间，母亲能做所有的家务，父亲也说过，你娘真是奇怪，你哥病倒后，她的身体反倒好多了。等到哥能下地行走而回到自己的家里后，母亲的病情急转直下，直到进医院后才知道，母亲生命的油灯已燃到了尽头。

我无法原谅自己的粗心，在母亲最伤心最无助的时候，我没有及时去安慰和开导她，任她在独自伤心流泪。

五

母亲在一生所扮演的角色中，是一个孝顺的女儿，贤惠的儿媳，称职的妻子，尽责的母亲。一九七六年，爷爷重病在床，都是母亲在床前悉心照料，直到爷爷去世。由于母亲既要出集体工，又要种菜、做家务，还要服侍爷爷，爷爷去世后，劳累过度的母亲大病了一场。

母亲的性格开朗，因在娘家时担任过大队团干部，所以思想也很开明，我们做儿女的才有了很宽松、自由的成长环境。

在我的记忆中，母亲也有浪漫的时候，那是坐在窗前绣花的时候，母亲一边绣一边哼着歌儿：“春季到来绿满窗，大姑娘窗下绣鸳鸯……”。母亲也偶尔在杜鹃花盛开的季节折来一束插在空酒瓶里，放在睡房的书桌上，在秋天也能偶尔在她的房间里看到一枝香浓的丹桂花。可是令我惭愧不已的是，我从未给母亲送过鲜花，就连一枝康乃馨也未送过！

早几天哥来电话说，他照了一个x光片，医生说他的腿伤康复得较好，在工地上也行动自如了。母亲啊，您听到了吗？父亲也生活得很好，我们兄妹经常回家陪他。母亲啊，您应该可以安息了吧？

亲爱的母亲啊，您生前的点点滴滴都值得我回忆，您所受的痛苦太多，您付出的太多，得到的回报太少，而我却有太多太多的遗憾，欠您的太多，今生无以回报，如果有来生，我愿再做您的女儿，我将珍惜拥有母亲的每一天！

母亲啊，我的心里有无数次的泪雨滂沱，亦如这连绵的春雨，可冲不淡对您的思念，我将千万次的思念结成一个心愿：愿您在天堂安好，远离疾病！

2008-3-16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