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 奖
张三发是谁?或许您不认识,但是在二十一中学门口修鞋的张鞋匠您一定见过吧?或许您还曾经找张鞋匠修过鞋呢。张三发就是张鞋匠的三儿子。
张鞋匠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老伴早就走了。张鞋匠就又当爹又当妈的把他们兄妹拉扯大,挺不容易的。那段艰苦的岁月,提起来就叫人心酸的掉泪。好在这些年光景好了,大儿子大发在单位做到了科长;二儿子二发和媳妇倒腾服装,也有了自己的一个服装店;最小的闺女红英也已经嫁人,日子也还不错。张铁匠唯一的一块心病就是三儿子张三发。三十好几的人了,愣是没个正形,整日吊儿郎当不求上进,连个对象也没谈上。两个哥哥和一个妹妹也看不上他,像害怕病毒一样的躲着他,怕传染上似的。偶尔回趟老屋看看张鞋匠,见了他也没个好气儿。张鞋匠心里挺不痛快,但又不好说什么,谁让你小子自己不出息呢?
这天三发从外边喝得醉醺醺的回来,对张鞋匠说,爹,你三儿子不是孬种,干大事呢。咱发财哩。
你又在哪喝成这样?张鞋匠放下手里修着的鞋,站起来扶了三发一把。心里很失望。
爹,他们甭瞧不上我,我有钱了,让他们看看吧。三发喷着酒气,一下子握住了张鞋匠的手,紧紧地,握的张鞋匠的嘴一歪一歪的。
整天做梦吧,你就。做梦会发财?你要是好好……张鞋匠对三发的教育随口就来无孔不入。
什么?我真有钱了,我中奖了,头等啊,可是。不等张鞋匠说完,三发就打断了他的话。张鞋匠只好把“好好工作”之类的话咽到了肚里。
三发这几天心情不好,他要和朋友合伙开个音像店,手里缺钱,到哥哥和妹妹去那里借,没借来半个子儿。大发说,三发啊,你看你大侄子蛋蛋要上大学了,学费都交不起呢,还想找你帮衬帮衬呢。二发说,你看你嫂子的腰疼病又犯了,这不住院费还借了一大笔,我正犯难呢。妹妹说,真不巧啊三哥,他做生意赔了十几万,天天有人上门来讨债,弄得轻易都不敢在家里待着呢。三发就笑笑,说那我再想想办法吧。可他能有什么办法呢?三发在回家时,坐在公交车上骂,操!声音很大,一车人都看他。
三发正和张鞋匠嚷嚷着,大发从外边来,走到门外隐约听到一句“中头奖,有钱了”什么的话,心里就咯噔一下,一步从门外迈了进来。
什么三发?怎么回事?你中头奖了?大发盯着三发问。
三发瞪着大发,心里气儿还没消尽,没好气地说,中了,怎么地?
真的,三发?不是胡闹?大发进一步确定着。
嗯。三发敷衍着。
是三百万的福彩?大发有些兴奋了,脸上开始发出一种亮亮的光,也或许是汉,被灯光耀的。可现在是冬天啊,天很冷。
是。三发说。
张鞋匠根本不相信三发说的话,在一边说,三发你胡说个什么,你真的中了不成?别胡扯,不怕出笑话?
真的。咋就不信呢?三发咕咚咕咚的喝了一大缸子凉水,说我要睡一觉去,头痛。就钻到屋里去了。
大发和张鞋匠心不在焉的闲聊了几句,就匆匆地走了。
三发中大奖的事像风一样传开了。当天夜里,三发家里的电话就一直响个没完。一会儿是大嫂打的,一会儿是二发,一会儿又是妹妹红英。他们打电话都叫张鞋匠听电话,说爹这些天您老人家好啊,身体怎么样,吃得怎么样,挺挂念您的,明个一早就去看您去。然后就喊三发,说三弟现在忙什么呢?这么多天也不见你的影之类的话。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怎么这些个儿女在一夜之间会变得这么孝顺呢?大概他们也都想通了,毕竟都是最亲的人呢。张鞋匠这么想着,有些不知所措,慌里慌张的听着电话,说这好啊,这好啊。你们也很久没来了。折腾得张鞋匠一夜没合眼,听了半夜的电话,睡不着了,就起来拖地,一遍又一遍的拖。把所有的盘碗茶具洗了三遍,窗上的玻璃擦了两遍。三发却睡得很香,梦里露出满足的笑。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乌蒙蒙的,昨夜下的雪冻成了冰,很滑,也很冷。大发一家先就来了,砰砰砰的敲门,张鞋匠慌慌地去开门,大嫂就甜甜的叫了一声,爹,您起了?这种情况也是少有的,张鞋匠喜的不知怎么答应才好,只是咧着嘴,说冷啊,快进屋暖和暖和。脸上的皱纹像花儿一样的开放了。
三发今天也一改常态,竟也起来了,正坐在屋里看着走过来的大哥一家笑呢。三儿,起得挺早啊。大嫂还在门外就喊上了。接着大哥就说,真是不一样了,精神多了。进到屋里坐下,蛋蛋冲三发笑笑,算是打了招呼,他们通常也是这么打招呼的。三发说,看把蛋蛋冻得,脸都紫了,到炉子边上烤烤火。大嫂就说,看这孩子,一点规矩不懂,咋不叫三叔呢?说着就掐了蛋蛋一把,蛋蛋“啊”的叫了一声,弄得大嫂有些尴尬。
大嫂把椅子往前凑了凑,对三发说,让大嫂见识见识吧,行不?
什么?三发装着没听明白,心里却在嘻嘻的笑。
老土了不是,那么多钱,能拿回家吗?人家银行当时就给存上了,是吧,三发?大发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三发的脸色。
三发笑笑,不答。
那,让大嫂看看支票吧,行不?怕三发不肯,大嫂又说,咋的,不相信大嫂?
那倒不是。只是,连这也没有。三发吞吞吐吐。
咳。算了,我听人家说,大数目的钱,银行连支票也给保存着呢,放在密码箱里,保险嘛。是吧,老三?大发瞪了媳妇一眼,意思是嫌她多嘴,然后又看看三发的脸,笑嘻嘻的。
正说着话,二发一家和红英他们也都来了。张鞋匠忙得团团转,沏茶,洗水果,找烟,拿火柴……不知道先干哪样好。却没仔细听他们一群人说些什么话。张鞋匠很快就钻进了厨房,滋啦滋啦的炒开了菜。这时二发就喊,爹啊,甭忙活了,咱一家人出去吃吧,好久也没聚一聚了。是吧?大伙就应和着。一家人的温情让张鞋匠的眼里噙了两汪泪水。可是,我已炒了俩菜了。张鞋匠说。没事,放着吧,咱们这就走吧。大伙说着,就有说有笑的出了门。看得老邻居心里直纳闷,这一家人何时这么温馨了呢?真是奇了。
说着笑着就进了一家档次不错的饭店,三发平日里可从来不敢进这样的门面,没个千儿八百的咋敢进门呢。三发一下子紧张了起来,待会儿不是让我付帐吧?我手里头可没这么多钱啊。三发就拉了拉二发的衣服,小声说,二哥啊,你看我现在手里头没这么多现钱啊,这地方……二发夸张的笑着,故意大声地说,好让每个人都听见。你怎么老是见外呢,难得大伙今个聚齐了,就让我做一会东吧,为你庆祝庆祝不是?三发放了心,迈着大步进去了。
酒过三旬。该说的话都开始说开了,不该说的也开始说开了。酒这东西真是奇怪啊,给人胆量,让人扯下面具,撕破虚伪的脸皮,露出本来的面目。如果你做了什么亏心事,我劝你,可千万别沾酒,沾了,也别贪多,要不,准得坏事。
大发先开了口,眼泪汪汪的,三弟啊,过去的事咱不说了,都是当大哥的做的不好,来,咱哥俩干了这杯,还是最亲的兄弟。大发端起来就干了。继续说他的话,三弟啊,你看蛋蛋这孩子他不成器啊,书念的不精,指望他自个儿考个好学校,难哪。我就托了关系,把他送出去。可是,你也知道,现在办事啊,光说空话可不行。不瞒你说,估计得七八万,还不知道够不够呢。你也知道我的情况,我一个政府公务员,哪有这么多钱呢?你看,我和你嫂子商量,能不能先借我点儿,把眼下这事先办了,人家那头还等着回话呢。
说着,就抬头盯着三发看,三发不吱声,脸红红地。大嫂也盯着三发看,很虔诚的样子,仿佛三发一下子成了他们的菩萨。就当是你借给蛋蛋的,成吗?他以后要是出息了,你也高兴不是?大嫂给大发做着进一步的补充。
三发仍旧不答话,低头吃着菜。看实在应付不过去,只好一边嚼着菜一边嗯嗯啊啊的支吾着,权当应了。大发和大嫂的脸上就有了光彩,又端起杯来和三发碰。
张鞋匠听明白了大伙的意思,心里不免有些疙瘩,只是闷闷得吃菜,也不吱声,别人也不理他。他不知道三发是不是真的中了大奖,但看这阵势,必定是不用怀疑了。
接着就是二发了。他说,三儿啊,别看二哥这整天的瞎折腾,根本挣不着几个钱儿,咱的本钱太小了,要是有个十万二十万的本钱,这生意可就不是现在这样的小打小闹了。你看,这眼巴前儿就有一宗买卖,少说也得十五万的本,要是跑成了,几个翻的挣啊。可二哥现在正是吃紧的时候,发出的货还有一半儿钱没收上来,资金周转不上来啊。你看,能不能……哎,你在我这入股也行啊,咱兄弟一起干,肯定行,人家不是说“上阵父子兵”吗?咱来个兄弟兵,一定行的,你说呢?
二发毕竟是做生意的,分析得头头是道。笑呵呵的,拿起酒瓶子往三发的杯子里倒,咕嘟咕嘟的啤酒一下子充满了玻璃酒杯,往上翻着气泡,啤酒的白色泡沫一下子冒了出来,湿了一大滩桌布,就有啤酒沿着白白的桌布小声的吧嗒吧嗒的滴了下来。滴到了三发的脚上,凉凉的,让三发暂时的清醒了一下,很是惬意。三发点着头说,嗯,好主意,不错不错。二发和媳妇的脸上就绽开了花,红红地,有着啤酒花甜丝丝的味道。
红英早就有些忍不住了,几次想说话,可又插不上话儿,心里不免着急。看二哥满足得住了嘴,就抓住机会刚要开口,可是张鞋匠却不识好歹的开了口。他说,你们说什么呢?我咋不相信这兔崽子有这能耐呢?你们莫不是喝多了,胡说八道吧?尽管这么说,可张鞋匠心里却忽悠忽悠的,他也拿捏不准了。一桌子人都拿眼睛瞪他,只有三发表现出很感激的样子。红英由于自己还没来得及发挥,不免心里有些火气,就冲着张鞋匠说到,你知道什么?就知道补你的鞋。
这话无疑狠狠地刺了张鞋匠一下,勾起了许多陈年的往事来,不免心酸酸地。他推脱说上厕所,躲在卫生间里老泪纵横,直不起腰来了。蛋蛋觉得爷爷有些不对,就跟了出去。别人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们仍旧有很高的兴致。
红英就开始抹眼泪,诉说起他那口子是多么的倒媚,原先在河南老家时家里穷的叮当响,父母都早早地去了,是邻居们把他们兄弟几个照料大了。后来来这里闯荡,给人家打小工,净挨欺负。惨的时候睡过马路。前几年自己搞点儿生意算是不错了,可现在却又一下子赔上了十好几万。要是这个坎过不去……红英呜呜的哭出声来。停顿了一会儿,接着又说。要是这次过不了这个难关,往后怎么活啊?三哥,你救救俺们吧?说完,眼泪汪汪的看着三发,不住的哽咽。
三发搔着头皮。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拿过酒瓶子,仰起脖子,咕咚咕咚猛灌了几口啤酒,脖子上的青筋突突地跳着,好像要蹦出来。长呼了一口气说,其实,我,我根本没中,没中大奖。我只是中了一个五块钱的末奖。说着,三发怯怯的看着大家。大伙满脸狐疑,并不相信。他又说,不信啊,你们?这是真的,我没有钱。三发有些着急了。
大伙相互看了一眼。突然哈哈的笑了起来。他们不信,当然不信了,他们只是以为这是三发和他们开了个玩笑,三发向来这样的。三发木木的看着他们,不知所措。
这时,蛋蛋突然跑进来了,声嘶力竭的喊着,快点儿,快,爷爷他倒在卫生间里了,不省人事。快点啊……
众人慌乱的冲进了卫生间。
胃癌。晚期。或许是刚才受了些气,一下子发作了。在医院的手术室外,一阵很长时间的沉默。让三发感到很大的压力,仿佛一团巨大的黑云正压着他,他喘不过气来。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啊。终于,他们说话了。三发,你听着,就是你不肯借钱给我们,我们也认了,只当没你这个好兄弟。可这是咱爹啊,咱亲爹。从小他老人家养活咱们多么不容易,你知道吧!你摸摸良心,让狗吃了?到这时候你还不拿钱给爹治病?你真是……众人气得哆嗦着,眼里似乎生着火,突突地向外冒着。连蛋蛋也是。
可是,我真没钱哪。我没中大奖。我就中了五块啊。三发有些想哭,后悔这个玩笑开大了。眼泪在眼里打着眶眶。
张鞋匠暂时脱离了危险。但肯定活不长了。他不害怕死,真的。谁到头来不得走这一遭呢?他只是恨啊。想不明白,三发怎么会这样呢?以前还总是说大发他们不该对三发那样,可是,这兔崽子他……不是东西啊!
张三发失踪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也没人愿意提起他。包括张鞋匠。
其实,直到现在,关于张三发是不是真的中了大奖,我也说不明白,聪明的,您看呢?
(全文完)
本文已被编辑[奔月]于2008-3-19 23:25:38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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