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姑说过,瞎子才能真正的看清凡间事,能看透人的心思;傻子疯疯癫癫才吐得真言。这话是她私下里聊天时说的,对着客人,她就念念有词地说:“你们这些凡身肉胎,吃了五谷就犯这样那样的病,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洪七公、如来佛祖大人,凡间人不懂得事,你就开天眼,饶了他们吧。”
到仙姑这里来的客人十有八九是来看病的,除了头痛脑热什么的,更多的是像掉了魂,受了怕,撞上阴气的那些没药治的病,按时髦的话,她是治疗心灵疾病。
记得小时候我发过一次痧,应该是中了暑,但她对奶奶说是我在竹林撞了阴气,给了一包浅灰色的药粉,泡在水里,沉不下去,我看着难受,没喝,趁奶奶不注意,就给倒了。这病还是靠奶奶刮痧好了的。
对病人,她说的差不多都是上面这些话,她求的是观世音菩萨、如来佛祖开天眼,开口吐真言。她却从没有叫过瞎子、傻子来帮忙看心思,吐真言。仙姑又有说法:瞎子傻子是凡胎,不中用,信不到魂里去。瞎子、傻子真有灵了,她赚什么钱呢,没钱赚就吃不了饭,吃不了饭仙姑也会饿死。
我那时小,就不信。她是仙姑,仙姑怎么会死呢?仙姑不是凡胎啊。
仙姑说自己是往返于阴阳两界的人,在阳界没有啥朋友。她说,只有石头村的正松,还时常在她家跟前说说话,说的都是什么话,我们听不到,也听不懂。
正松四十好几了,身子瘦小,有着山里人少见的白皙,一对大而无神的眼睛,永远像在看着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每天早上,他从自己住的石头村出发,一路哼着曲儿逛荡下来,经过两三个村,然后悠哉游哉地在我们村子里闲逛。
正松总是爱用一顶文革时期的小军帽,嘴里哼曲时,两手一路舞动,时而翘起娇兮兮的兰花指,羞答答地饰起花旦样;时而又张开双臂,迈开丁字步,本着一副关老爷的架子。这时候他是旁若无人地投入,俨然一副在舞台表演模样。
不哼曲时,他逢人便问好,尽管他从来就不知道谁是谁,但张口闭口就是一个名字,没人理会他,他不计较,总是一个尺寸的浅浅微笑,公平地对每一个人。
我回村时,常蹲在路边河里洗衣服,就常能听到路上传来的哼曲声,接着便听见正松大老远地向我叫道:“诶!那蹲在坑里洗衣服的,叫什么来的,噢…,你叫梅仙。梅仙,是不是啊……昨天我碰到你姐了,又长丑了。”
“疯癫傻子一个,别理他!好端端的,你哪又生出个什么姐来!就他那副模样嘴,什么猫儿狗儿都出来了。”蹲在旁边的一圆屁股婶子说着,她们都不会理他。
我对着正松也傻傻地“嗯”了几声。
圆屁股婶子拿起洗衣棒喝令他走开,正松冲她傻傻地笑,翘着兰花指又逛荡去了。我对着婶子“嘿、嘿”地笑,她说:“跟他应几声你也变傻了?”我们继续捶衣,婶子就开始说他:“他以前不傻,还念完了小学,可那时他家里特别穷,穷到要是锅底有块锅巴,兄弟四个都要抢着来吃。没几年,一哥一弟饿死了。这倒使家里的口粮一下子就不紧张了。学校不上了,正松却在家拼命地看书。村里家家户户有字的纸,都叫他看了个遍。十九岁那年,正松突然发高烧,把脑子烧坏了……”
可正松还有着常人不可理喻的记性,那次高烧前的某些片断,记得丝毫不差,发病后的事,如过眼烟云,就在云里雾中了。所以他哼的曲子,就定在了文革时期。
婶子和我的衣服洗完了,走到路上,正松的曲子,过去很远了,婶子还在叨咕着:“那时要是去仙姑那里看一下,没准那病就好了。他家里还剩兄弟二人,老大生下来就是呆子,这么一呆一傻,一家子就算这么完了。正松现在已是四十多的人了,媳妇也没一个,一辈子也就算这么逛荡过了吧…!”
正松也爱穿文革时期的粗布旧军衣,夏天穿薄的,冬天穿厚的,虽然旧,却总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里面总藏着点什么吃的,那是他妈怕他饿着,特地在粗布军衣里缝上了一个袋子装干粮。“干粮要放好!知道了吗?中午时就掏出来吃,不要让那些小兔崽子浪费了,肚子吃不饱就活不了!妈还没死呢,你要给妈送终的!记住了!”
每天,正松严严地保管好他的干粮,死死地记着他妈的话。哼一会儿小曲,就用手轻轻拍拍干粮,这样他才放心下来。
我告别了圆屁股婶子回家。远远看到正松在仙姑家门前,正热情地跟她打招呼:“诶!你是仙花吗?噢……,仙花呀,你又长丑了,长老了。这会儿蹲在地上做什么呢?”
“我是仙姑!跟你说了多少次了!我也会老,是烦人的事多,丑了?老了就丑啊。”
“仙姑?噢……,是仙姑。”正松笑了,摆了个兰花指撩水袖的扮相:“你会吗?”
仙姑不搭腔,问他:“今天又带啥干粮了?”
正松用手轻轻拍拍袋子,傻傻笑着说:“娘做的,是放了香葱的薄饼。娘说了,我吃它,能活命,就能给娘送终。”
正松每天和仙姑说得最多的话就是“干粮”和“送终”,仙姑每次和正松说得最多的也都是“干粮”和“送终”。
仙姑觉得正松的话说到了自己的心坎里,而不是其他人爱听的“财源滚滚、子孙满堂”。有了钱还不是为了点干粮么?子孙再多都会尽孝尽终?
又几年过去了,正松还是这个样,也没见老。戴着文革的小军帽,穿着粗布旧军衣,里面带着活命的干粮。
这一天,他来到仙姑家门前,大门紧锁,他久久守着不走,到午后也不吃袋中的干粮。傍晚了,有人终于告诉他仙姑病了,被村里人送去了医院。正松才失魂似的捧着干粮,蹒跚而去,一路无曲。
第二天,仙姑就死了,她一辈子独身,村上按五保户的规格,给她办了丧事。入土后,人们便散了,坟头寥寥几支香,因为风大,很快就燃尽了。
正松没有赶上丧事。也没有人告诉他,仙姑的坟在哪里。
他再也找不到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一个边吃干粮边聊天的地方。他逢人便问:“仙花死了。谁给她送终的?”
没有人认真地回答他,他便一路念叨着离去,远远地,又传来他哼的曲调。过了一段时日,村里人好象发现,正松老了,来得也少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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