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弯的月牙儿,高高地悬挂在漆黑一片的天幕,洒下一颗一粒的光斑来。淡青靛色的月光疏疏地,穿透薄如蝉翼的雾霭,袅袅婷婷地在树林间游弋。与之相呼应的则是静静流淌的小河,微风轻抚河水面,遂掀起一层接一层浪花。河道旁有爬满青苔藓紧挨一起的石板砖,默默谛听风银铃似的呼喊;河道尽头是一座石拱小桥,也像哑了的垂暮老人一样,趴在河上苟延残喘。
这便是记忆中熟稔的江南水乡、江南的小河、石板砖和古木桥……
一到仲夏时节,犹其是傍晚黄昏,太阳才落山后,各家的灯火就通通鲜亮起来。有的人家把灯火点燃装进纸笼子,挂在屋檐角;若是开餐馆、茶庄、店铺的,那么就在纸笼子上写“餐”,“茶”,“杂货”字样;有的人家门前却黯淡多,既无灿烂明媚的灯火,也无嘈杂人群的喧闹,却冷清清独拥有宁静之婉约之的风致。深夜的风特别紧、凉爽、沁人心脾,就像江南甘甜的河水般弥足珍贵。人们搬来竹凳、小椅子围坐在自家门口或院子中央,手摇扇子乘凉,聊些家常,倒也其乐融融。此时,夜风习习,迎着弄堂的风口,把江南特有的风韵世情传递到神州大地各个角落。最终,却都隐没进一隅静静流淌的小河水底,似乎那么顺其自然。小时候,我特别顽皮。时常领着小伙伴跑到河边脱裤衩、撒水疯,放情纵欲般地在清澈凉爽的水世界中寻欢觅趣儿。那时的水啊,真真如一条玉带,从鳞次栉比的房屋之间水道里流泻了来,穿过几座古桥,撞着青石板,舔着呼呼呼地风声,就这样赤luo裸。她滑过我们光嫩嫩的肌肤,搔着胳肢窝,逗得我们笑声连连。虽然,回家必遭长辈的数落,心里却无比兴奋、满足,像喝了仙露琼浆一样惬意,略略一点的意外受宠了。这就是记忆中的江南水,那样的纯美、自然,丝毫不加雕琢与卖弄。
江南人含蓄、内敛,越发得小家子气。这大约契合了江南饶有趣味的湖光山色、树林花草以及古街长巷的风韵主义,实在是缠绵婉转,庄重典雅。想象着这样的美,一种地道的大美精神所蕴涵的一脉水流,从远在青藏高原的巴颜喀拉山发源,降生,再经长途跋涉逾越艰难险阻,最终到了曲折回环的江南小镇河道。她才静心地徜徉、伸腰、睡觉。似乎,这水,这可尊敬的水拥有博大的生命力。那灿若明媚春光的波纹,一波一浪地把浣衣少女羞涩俊俏的脸蛋儿倒映下来,记录着水性十足的江南人。
我爱江南人,更爱江南水。这可尊敬、可赞叹、可抚摩、可入曲入画的江南水。曾经在泛黄的相片里仔细寻找过门前被填埋的水域;曾经在古代骚人墨客的诗词典章中诵读过早已忘却的片语残言,以及那多情柔婉、风光旖旎、波光粼粼的西子湖,却实在有讲不清、道不明的冲动,欣慰,幸福与无奈。
江南小镇巷子多,密匝匝地交织,缠绕。我猜,假若有外乡人来这,难道不会迷路么?是的,江南是烦琐的,就连木质结构的屋楼,小桥、店铺都有着藕断丝连的关系。我想,江南水也具备这样的处世哲学,精神品性。每当暮色过去,深夜来临,河道里就显得特别寂静;零零碎碎拴在岸边大树干上的渔船,紧紧依靠着青石板砖,随着波纹慢慢地上下沉浮。行人渐稀,在巷头巷尾之间迅速穿梭。偶尔有鸟啭声从藏掩在黑暗处盛草茂树丛里传来,也很快死一样消隐在沉沉的江南水中了。弯弯的月牙儿朦朦胧胧的,淡褪了银白色晖光似乎也躲进了黝黑的云层之中去了。接着,细雨迷蒙,悄悄地喷洒到地面长了绿毛的石板砖上。雨斜着飘洒,打在屋瓦上撞出清脆如风铃样的声音来,极悦耳,极动听,也极安谧倒像人间仙境一般。既有如临深渊的旷渺无边,也有小家碧玉式的婉约、典雅与宁静。有时,还不仅仅是鸟声点缀着江南河道中的大静空间,也有远处吊脚楼佳人弄筝的古风古曲;抑或是高楼建筑里西洋味十足的钢琴声、欧式唱腔,交错在一道,或拉、或弹、或拨、或吹,可无论如何,都只在消磨百无聊懒的深夜时光了。惟有古木桥下,清澈安谧的河水仍渐渐地,静静地把一分子一分子的水推着、赶着往汪洋大海,急湍瀑流去。似乎,选择一个绝好的视角,站在她面前,就有褪尽了铅华的洗练;有揩去了浓妆艳抹的妖娆。仅仅就把小船托在掌心;把黄晕晕灯火的暗影无限拉长、拉细;把江南人多情,浪漫,小家子气都给巧妙藏匿起来,而呈现在人们眼皮底下的是一副天使般纯净的河流。我折服了!这发自内心的折服!
夜晚,河水睡着了。一团团绰绰隐隐的鸟儿的影子,撞碎在落了油漆的廊柱上。甲壳虫富有城府似的低低说唱着,它们趴在幽暗的角落,默默注视河对岸腻人的晕色灯火;青蛙也机警地隐藏在芦苇横斜倒插的河塘边,驮在一处交配繁衍后代。明亮的星眸子闪烁着光洁,将一线一线明晃晃的光泽,不着边际地铺在河道上。忽然间,我止住脚步,扶着古桥栏杆闻着西洋楼里传来的馨香,竟发觉江南水连睡着的时候,都那样地可爱、温驯,连我都要融进这可赞叹的河水中去了……
深秋时节,枯朽的叶子纷纷飘落,堆积在墨黛色的墙脚。秋风飒飒地,加重了寒意,打在叶片树梢上,敲着江南人的心坎;添被子、加衣服、泡热水茶,江南人就是这样躲着寒冷的深秋,迎接冷酷无情的严冬。可那河塘里的水却依然浑厚、饱满、充盈着博大的生机。渐渐地,一股一股的温馨,在冬季傍晚,对,只因那笼罩在小镇上空一层猪油似的黄蜡蜡烟霭,组合成柔静的画卷;像一支饱蘸褐黄叶汁水的小狼毫,在银白近乎透明的河面上肆意地一横折、一弯勾、一点、一撇捺收尾所写下的永恒艺术。哦!这江南油性的水种,地道,纯然,扑鼻香。
雨季来临,河道水位便猛涨。稍稍过分地,也把临水而筑的屋楼给弄得湿潮滑腻,一派水世界。江南人却不恼,反是极爱的。六月是洪水多发的时候,妙的是——江南却少有重大灾情,顶多一次逾界似的泛滥也很够了。在这当儿,河水便浑身精神抖擞开,融进初夏闷热的前奏——有模无样,或有样无模地搔手弄姿,且急燥、性急,火燎燎。此时,人们便极易嗅到一种鱼腥味;一种老熏油烟味;一种酱醋腊肠味;一种肥皂漂白味……竟也数不清、道不明了。而且她还特纯,不杂,越发使江南人感受到“鱼米之乡”的韵味。雨季过后,阳光充沛,草木葱茏,树阴浓密。可吊脚楼下却多了机器机械的轰鸣声;麻雀也少了些,乌黑的烂泥沿着长毛的石板砖,越堆越高。黄昏,夕阳西下。我背着书囊,丢下脚踏车,渡到河边栏杆旁,想象着梦中都醉着的江南水流,真想嬗为一只游鱼,再次尽情地纵情放欲。然而……
我窒息了!那个黄昏后的夜晚,缺少了童年清灵灵水汪汪的月牙儿,浓黑的烟霭借幽暗的夜色遮挡丑态。风抖、颤,粗粗猎猎地摆弄我的衣角。江南人心宽了体胖了,街上人挤人,其实就是心挤心。更挤不进那可尊敬可赞叹的江南水了。于是,我震惊。在于那一片漂浮着机油光亮的河面;在于枯朽断折倒插河床的树干;在于恶臭熏天,引蚊招蝇的垃圾堆……江南缺失了水的韵味,水的文化内涵,连我记忆中一切美好印象都恶心地吐出来,一齐倾倒进河水中。我依着门,呆呆地冥想,太久,太久。似乎,这是一场大悲剧。一场只属于江南水乡的大悲剧。我不清楚作者系谁?借一盏幽幽的灯光,我拈笔记录下此时的痛心、压抑、苦闷与惋惜。入冬了,天气逐渐冷,再到极冷,冰封住了思维。河道里的水却不易成冰,易成黑,成臭,成污秽……我默然了。古人曰:“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水是那样的洁、静、纯,天使似的。人类的行为却又这样的可憎、卑劣、无耻!水有博大的生命力,她有喘息、心跳与脉动。对,这也是江南水特有的精神,一种可嗅、可闻、可听、可感的大美精神!缓缓地,晚风像水韵一样从记忆闸门泻过,她有腥味,有烟味,有酱醋腊肠味,却更像哑了的垂暮老人,倦在河面上沉沉地叹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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