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年十月,南方的城,空气微凉。
黎宴一个人站在新建的女生公寓楼下,看见满树盛开的桂花。这是一个潮湿的城市,夏天灼热,冬天阴冷。每年有两次梅雨季节,从里到外都散发着一股阴靡的霉味,四季变化弹指即过。
宿舍里的女子大都生在南方,相貌平常,性情温和,言谈举止尽显水乡女子的柔媚。唯有黎宴和林夕长在北方,性情耿直,怨憎分明,举手投足已露北方女子的豪爽。
林夕是个骄傲张扬的女子,颜色出众,聪慧过人。喜欢坐在宿舍的阳台上听黄梅戏,有一把精致的琵琶,偶尔兴起会弹奏一曲。黎宴不喜欢林夕,亦算不上讨厌。生活中总有一些事,一些人,站在莫能两可的边缘,无从细究,林夕便是。
林夕有个名唤温良的男朋友,喜欢站在女生楼下等林夕吃饭。比起另外几个整日对着穿衣镜,在脸上精雕细琢的女生而言,林夕要省事很多,她经常直奔楼下。
向来黎宴不喜过于繁杂的事物,这样张扬坚持的女子,令黎宴心安。
2
林夕喜欢拉着黎宴去足球场看温凉踢球,看到兴奋处,她会在看台上高呼温良的名字,心无旁焉。那样青春逼人的一张脸,衬的南方整个城市的天空都变得明媚无比。
温凉是个高高瘦瘦,眼睛细长的男生。说话的时候,带着南方人特有的饶舌音,笑起来唇角扬起两个浅浅的酒窝。黎宴不曾见过那样一双好看的酒窝,那样的浅,浅到只消一滴,令黎宴的心便可以醉的不省人事。
第一次见温良,他站在绿茵茵的草地上冲林夕挥手,夕阳在他的身后染了一层好看的橙色·良久,他穿着蓝色的球服满头大汗的跑过来。站在黎宴对面,抿起嘴微笑,伸出细长的右手,温良。他唇角绽开的酒窝,清新的仿若一朵盛开的莲花,令黎宴的心莫名欣喜。
黎宴微红了脸,淡笑伸出右手,黎宴,朋友们叫我宴子。
那个秋天,南方的城飘满浓烈的桂花香,绿色的足球场成了黎宴远远观望幸福的看台。黎宴藏着满腹心事,像个虔诚的佛教徒,朝着爱情降临方向,日日朝拜。
3
02年夏末,林夕突然的开始身体不适,整日整夜吐的翻江倒海。
黎宴站在洗手间门口,靠着白色的玻璃窗,装作不经意的问,他的?
林夕不做声,抬起头看着黎宴很幸福的笑。灯光斜洒在她柔美的脸上,可以清楚地看见细小的金黄色柔毛,清馨俊雅。
隔日黎宴和林夕去图书馆找资料,出了图书馆大门,林夕脚下一滑,整个人便从台阶上翻了下去。黎宴看见她苍白的脸在脚下一晃而过,微微隆起的腹部重重的撞在坚硬的大理石台阶上。有大团猩红的液体荡开在她纤细的身体下面,似这个城市盛开的杜鹃花,忧伤,绝望。
林夕失去了孩子,同时失去的还有这一生做母亲的权利。那一年林夕21岁,女人桃红柳绿的年纪。
温凉自林夕出事后再也不曾露面。那个恬静阴柔的男子,悄然退出了黎宴和林夕的生活,再也寻他不着。黎宴去男生公寓找他,被告知温凉不回宿舍已多日。林夕的母亲在林夕住院后第二天赶到了学校,那个面容决绝的女子,掀手就是一个巴掌,脆生生的落在林夕脸上,震的黎宴耳膜嗡嗡作响。
林夕骄傲的昂着头不发一言,她的眼神是令人不安的平静和淡然。
4·
十月,林夕被学校开除,因为她不愿说出孩子的父亲。她说一切因她而起,就该由她来承担。她骄傲的站在女生公寓的天台上,指间燃着白色的女士香烟。细长的眼圈在她精致的五官前,行云流水般缓缓散开。
她说宴子,你喜欢温凉对么?
黎宴抬头,迎着林夕犀利的目光,轻叹一声,喜欢又怎样,不过一厢情愿。
林夕苦笑,若不曾生了这场变故,他定还是你心美好温情的男子。
黎宴淡笑,或许吧。谁能保证爱情真的就是天长地久呢?
林夕丢掉燃了一半的香烟,黎宴太骄傲的人,往往会输给骄傲。
黎宴轻笑,可以当作是你对我的忠告么?
林夕不语,眉心拧做一团。泪水在她微红的眼角转了一圈,又硬生生的逼了回去。对面的池塘,生了几朵清秀的莲花。林夕凝望着城市上空湛蓝的天空,似有满腹心事,却无从说起。
5
林夕离开的那天,小城下起了大雨,铺天盖地。黎宴举着蓝底白花的双人伞,站在学府路空寂的广场上,目送林夕拖着黑色的行李箱离去。她细长的高跟鞋,轻叩在坚硬的水泥路面上,骄傲从容。纤细的身体,笔直的挺起,如一只步履优雅的天鹅。
那一刻黎宴明白,骄傲的女子,纵然输了,姿势依然是骄傲的。
林夕走后,黎宴开始反复的做同样一个梦。梦里林夕纤细的身体,躺在大簇盛开的杜鹃花从里。她那样绝望的望着她,她伸手去拉,有猩红的液体四溅开来,满脸满身炫目的红。惊醒时,脸上有残留的泪水。
林夕骄傲的背影,在黎宴的视线里固执的漂移。她单薄的身体,隐在绚丽的红色里,海藻一样的长发似生了翅膀的蝴蝶,轻轻的飞舞。
青春以一种决裂的姿势急促告别,每一个人都走的义无反顾,良辰美景也被岁月风干成一张泛黄的照片,其中的人渐渐模糊难辨,继而的消失不见。南方的城,少了两个人,便成了一座空城。
爱情这味药,用情至深是毒,薄情寡义是水,两情相悦方为甘露。黎宴的那一味,饮了虽不足以要了性命,伤及五脏六腑终究难免。
女生楼下妖娆火红的杜鹃,转眼便成了郁郁葱葱的绿叶。南方的冬天,悄然而至。
6
十二月,有皮肤微白,笑容明朗的男子来寻黎宴。他背着黑色的登山包,站在女生公寓的大厅里,向打扫卫生的阿姨寻问女生楼c栋的黎宴。
黎宴低头抱着大堆的实验资料路过的时候,听见有人低声的唤宴子。隔着明亮的玻璃门,她看见温良笑意盈盈的站在女生楼大厅的侯客室里。黎宴怀里的书,七零八落的散在泛着水光的地板上。
温良跑出来迅速的捡起地上的书,递给黎宴,没有想到吧。
黎宴慌乱点头,伸手去接温良递过来的书,触到他温热的皮肤。满腹冰凉的心事,似冬天漫天飞舞的雪花,落在地上霎那间便凝成薄冰。
温凉已经褪去了最初的青涩,被岁月无声的雕琢成一个睿智的男人。连唇角的那朵莲花,绽开的时候都是另一番摄人魂魄的魅力。
那一霎那,黎宴想起《半生缘》里,曼桢对世钧说,世钧我们再也回不去了。那样一句惆怅婉转的话语,藏了人生千般无奈,万般不甘。却也只能感叹回不去,真的回不去。
那是一个阴郁的冬天,黎宴刚刚温热的心,因了温良的再次出现,重新跌入冰窖。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方式,才能让自己杂乱无章的生活回到最初的轨道。
她坐在天台上,将头深深的埋在怀里,轻声地哭泣。林夕的身影那样倔强的住在她心里,她闭上眼睛看见满世界盛开的杜鹃,睁开眼依然是杜鹃的世界,那片鲜艳的红色,成了了她生活里逃不出的噩梦。
7
温良来找林夕,他说走了那么久,忘不了的还是那个薄情的女子。她像一根剔掉肉份的鱼刺,卡在他苍老的喉结上,让他进退两难。
黎宴坐在温良对面,看着他张张合合的嘴唇,双耳突然失聪,听不见任何声音。世界安静的只能看见那年夏末,林夕苍白的脸,满目鲜艳的红。
林夕怀孕后,温良来找过黎宴。他仓皇失措的站在黎宴面前,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惹人怜惜。
他说宴子,你帮我劝劝林夕,这个孩子会毁了我们两个人。
他说宴子,你也不想看到我们两个被学校扫地出门吧……
黎宴看着愁容满面的温良,柔软的心在那一刻,裂了无数的伤口。是谁说的,爱情是一场瘟疫,终年不遇方为幸事。可是遇见了,就会有死有伤。
林夕是黎宴推下台阶的,事后去教务处告密的人是温良。这个一直惶惶不安的男人,在四处周旋中攒够了时间抽身而退,临走亦忘不了釜底抽薪。所谓郎情妾意,原来一直都是逢场作戏。这一场爱情的浩劫,将黎宴日日朝拜的爱情,洗劫一空。
8
温凉离开的时候,黎宴没有去送。她只是站在学府路的广场上,像那年目送林夕离开一样,在心里与他告别。她看他孤单的背影消失在茫茫人海,心如止水。
晚上,黎宴站在林夕曾经抽烟的地方,看见那年夏末微亮的晨光里,温良在图书馆的台阶前涂一层又一层油,漆黑的大理石地面像一面明亮的镜子。她听见自己怂恿林夕去图书馆,劝她换掉防滑的运动鞋,改穿矮跟的漆皮单鞋。黎宴记得自己只是轻轻的推了林夕一下,她便像一匹华丽的锦缎,悄无声息的滑了下去。
黎宴不知道那个孩子不是温良的,她看见林夕站在楼下火红的杜鹃丛里微笑。
黎宴穿着白色外套从女生楼的天台上一跃而下,纤细的身体,如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从女生楼上仓惶的跌了下来。往事如一张年代久远的墨画,浸在岁月忽急忽缓的风雨里。渐渐的便淡了颜色,继而模糊难辨,不会有人再提起他们。没有满城盛开的杜鹃,没有哀伤绝望的红色,世界安详的如同熟睡的婴儿。原来的一切都消失不见,连同记忆一起沉睡。
黎宴想起林夕身下盛开的那些绝望的杜鹃,它们幻化成一张天使的脸,站在铺满星光的夜空下,美丽哀伤的望着她。世界变成一片绚丽的红色,黎宴在妖娆的红色里,不断的下坠下坠,最后像一根羽毛一样,轻轻的落在满树红花的杜鹃丛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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