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回到家乡,基本上不是冬天就是夏天。而对于万物复苏的春天和饱满丰收的秋天,脑子里已经没有多少记忆的影像了。家乡在南面鱼米之乡的江浙丘陵一带,那里常年雨水丰厚,四面环山,一条似玉如带的河流饶在山坳间,到了家乡地段,便如一弯新月状贯穿于村子中间去了。
说也奇怪,河的这边地势稍有些坡度,村房便都在这边;河的那边便是一大片浅滩,村上几乎所有人的田地都集中在那边。那是村上人的口粮之地,河流到村子下游,便也将这口粮之地一分为二。这两块口粮之地养着世世代代的村民,世世代代的村民便给了他们一个名字:靠上一点的就叫“大学”,靠下一点的就叫“灵崖畈”。
我已经有三四年没去过“大学”和“灵崖畈”了,因为回去的多数时间都是冬天或夏天,在这两个季节,“大学”“灵崖畈”的活儿是不多的。前些年,爷爷还在“大学”种小麦时,正好赶上夏初收割,我便也会去凑个热闹。
前年夏天回去,家里正赶上收玉米。
一家老小围坐在玉米筐篓前,一粒一粒地掰玉米。小孩淘气的,便弄着玉米粒儿玩,把玉米粒儿放在嘴唇上,嘴唇噘得老高老高,一鼓作气,“噗”地一声飞出两三米远,接连好几次,每次“噗”完,孩子都兴奋得像过年放鞭炮似的。
“今年天顺,玉米嘴头上都是颗粒饱满,别看嘴头上就这么几粒小奶子,这么些田里的玉米嘴头都集到一起,够养活好几只鸡呢!”奶奶满心欢喜地说,“今年‘大学’那儿的地荒了,你爷爷也老了,田里的活也摸不过来了。以前是天天上‘大学’,你爷爷算是个‘老知识分子’了。”说到这,爷爷带着惯常的羞涩把脸一红,倒不好意思起来。“那里的地啊,祖宗种粮,儿孙也种粮,它倒是越种越精神,耕田翻土,一年肥似一年。人怎么却是越种越不中用,到翻不动那土了,人就到了入土的时候了。”
“你怎么高兴着就说这种入土不入土的丧话,还不快别说!”爷爷抢嘴道。
“我这哪是丧话,人的去留都写在‘三生簿’上哩。等翻不动那土了,手在嘴巴上一抹,佛就在那‘三生簿’上给你记上最后一笔,你这辈子也算是功德圆满了!我说啊,人活这一辈子,不为别的,就是到这凡间来积公德了。”
“那里干嘛叫‘大学’‘灵崖畈’啊?”我边掰着玉米边问。
“这问你爷爷咯,我大老远的嫁到这村上,哪知道这个。”奶奶说道。
于是我又问爷爷。
爷爷见我认了真,喝了口茶水说:“我也听我奶奶说的,我奶奶又是听她奶奶说的。以前因为村上穷,孩子一生下来就注定是个‘摸泥巴’的料。那时村上哪有什么学校,穷个叮当响的也就没有一个先生肯到我们村上来教书。老村长还为这求过仙姑,仙姑说,你们村上的‘三生簿’是埋在土里的,孩子一生下来就注定就是个摸泥巴的。为此,老村长天天在门前上香求神求天地,为是求得个握笔捧书的先生来,却也还是郁郁而终。后来有个先生路过这里,看到那地方有灵气,就叫了‘大学’。
村上有人说,他们在那地里忙农活时,在旁边灵崖上的神仙洞里看到过那先生,是老村长的真诚感动了神仙,神仙显了灵吧。
古书上有《大学》,那神仙先生必定是认为这儿的地有‘大学’之雅、之灵气,便毫不吝啬地将这一雅号给了它。灵崖就在‘大学’下方,下方的那地就叫‘灵崖畈’了。你现在要是去看,在灵崖上还有一个洞呢,那就是神仙洞。后来,一代代的人,就在那里面朝黄土背朝天地‘上大学’了,日子过地踏实了,这几年,村上真真出了你们那么几个大学生,祖宗也都会安心了!”
说起那神仙洞,在我还是读小学那会儿,就经常凑着几个同学盘算着怎么才能去那神仙洞一睹真容。但是地势太险,垂直与地面的崖壁从山脚就长满荆棘,至今只能远远地观望了。
爷爷在“大学”这块口粮之地翻了一辈子的土地,这儿属于自己的每一寸土,他都精心打理,每一条沟壑他都做过细致的疏通。春天往田埂上培土育肥的泥,他耐心地用锄头搅混,挑出大块的石子和人为的垃圾,然后均匀地将泥培在田埂上。因为他知道在田埂上中黄豆,土肥是保障;再则人赤脚走在田埂上,也不会有石头杂物绊着脚。
无论是田间沟壑,还是地间的垄,爷爷总是习惯性地每天背一把锄头去巡视巡视。哪儿的沟堵了,哪儿的土翻了,哪儿的杂草长了,哪儿的田垄堆上土了,他都一一看过,打理过,不许有半点的杂乱。
渐渐地,我倒觉得,爷爷更像是在读一本书,“大学”就是他的书。他是真正兢兢业业地仔仔细细地穿梭在字里行间,那字是漂亮的,充满灵气的!
在爷爷的心底里,他始终相信那位神仙先生一直在默默的保佑着这块土地,这块让他们世世代代都离不开的土地。
虽然我不信佛,但是扎根在爷爷辈们心底里的那份佛缘——从祖宗的心根里一代代踏踏实实的生根发芽繁衍的佛缘,让他们安安心心的在自己的土地上生根发芽,冥冥中一直有的那份愿望,却不奢求太多,静静的守候着。有一天,仙姑的“命中注定”终于破土而出了。他们没有乐得不知所云,只还是静静的安安心心的守候着自己的那块土地。
他们才是真正懂得活,真正懂得佛的。
现在,坐在回家的车上,路过灵崖时,可以望见被那河一分为二的口粮之地——“大学”和“灵崖畈”,也还可以看见那个神秘的神仙洞。只是,每年那儿都有新增出来的被荒废的田地。我只有远远地站在路上望向灵崖壁上的神仙洞,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敬意,同时心中袭来的阵阵凉意是我不禁伤感起来。
是人老了,不中用了,翻不动那土了?
我想不是吧……
愚公尚有“子子孙孙无穷匮也”。只是现在的子子孙孙,已经鲜有踏上那口粮之地的人了。爷爷说,他们多数都进城某生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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