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河为证(一)——启拓封疆访夷门旧事——走近古都(五)
中国母亲河吻过的每一寸土地,都曾留下了粉红色的记忆。在甚多记忆的深处,最深沉的积淀一定是被母亲河拢在怀中长埋于地底下的诉说。
“黄河泛滥两千载,淹没开封几座城”。“开封城,城摞城,地下埋有几座城”,古城开封的记忆开始于地底下夏、商、周建都筑城的美丽传说,而这个一直流传在开封民间的神秘传说,今天终于被考古得以证实。在今天古都开封地层3米至12米深处,上下叠压着6座城池,其中包括3座国都、2座省城以及1座中原重镇。今天繁华的中山路是开封城的中轴线,其地下8米处,正是北宋东京城南北中轴线上的通衢大道——御街,中山路和御街之间,分别叠压着明代和清代的街道。开封古城自有城以来,在母亲河近300次善意的、罪恶的“浇灌”、“哺育”下,用其永远流逝不尽的泥沙像宝塔一样把开封层层叠压而成“城摞城”、“路摞路”的奇特景观。开封“城摞城”最下面的城池——魏大梁城,在今地面下13米深处;唐汴州城距地面10米左右,北宋东京城距地面约8米,金汴京城距地面约6米,明开封城距地面5米左右,清开封城距地面约3米深处。从远古的都城到今天现代化历史文化名城,在2700多年的历史长河中,开封城虽屡毁屡建,在一座座尘封的旧城顶端,如凤凰涅槃一样一次次毁而重生,一层覆盖一层地建起近十座开封城,然而其城址和南北中轴线居然始终不变,被誉为城市发展史中罕见的特例。其叠压层次之多、规模之大,在中国5000年文明史上是绝无仅有的,在世界考古史和都城史上也是独一无二的,作为中外古都史上“活的化石”,它不仅创造了世界文明史上的一个伟大奇迹,也象征着中华民族生生不息、顽强向上的自强与活力!
我常想,今天仍然长卧于地底下的一层又一层相互叠压着的远古都城,从前1847-前1622年夏帝杼至帝扃移都至此,从春秋时期郑庄公始建启封城以启拓封疆,战国时期魏惠王觊觎中原移都大梁之日起,历后梁、后晋、后汉、后周,迄至北宋、金之建都汴梁东京,在长达592年漫漫建都历史长河中,毫不夸张地说,中国八大古都中其余任何一座历史都城,没有哪一座像开封古都那样经历了那么多的坎坷磨难和变故,在几千年来的历史长河里以国都、省会、普通州府以至废墟的面目留给世人春花雪月冷雨冰霜。今天“辉煌如过眼烟云”的开封,除了历史地理考古学家们的巨大发现带来的心灵震慑和自豪外,在尘封的地底下,留给世人欣赏追忆的历史,除了感叹历代王者霸气渐渐散尽之后的苍凉外,那些长留于历史黄卷的美丽苍凉悲壮的历史掌故,也许永远只有那千百年在中原腹地的头顶上滚滚东流的“悬河”能够作证!
一、启拓封疆访夷门旧事
在中国腹地豫东平原、黄河下游大冲积扇南翼、河南省会郑州市东70公里处,有一座垂直于地底下相叠压着七座城市(地面上一座,地底下六座)的古城,它就是中国古都开封。
自新石器时代起,远古的的居民们在这里茹毛饮血地生活。当愚昧无知的年代渐渐远离中原腹地的时候,领先时代的半坡文化与后岗一期文化竟在此交汇,此时,长江下游先进的良诸文化居然也北上中原与之相融,形成一种独特的历史文化交融现象。先进的文化包融自然引领着智慧初开的华夏子民们抛弃群居,走出原始,告别母系,在刀耕火种中学会杀伐,学会兼并,学会拓地封疆,学会虎踞龙盘霸主天下。因此开封有城的历史就是拓地封疆,逐鹿中原,争霸天下的历史。文明自此开智,苦难自此长存,繁华自此铸就,衰败自此相连,兴废成于尘埃之间,冷暖变于阴阳之际。不论我们今天的世人们如何感叹,秦始皇势灭六国,一统中原之日起,启拓封疆,夷门掌故便为华夏传颂。
太遥远的故事,历史总有说不清楚的时候,相传夏代第七世帝杼迁都于老丘(今开封附近),直至第十三世胤甲才迁至西河,共历6世,为当时开封政治、经济中心,而今之世人只能在笔墨黄卷上看着想着,让后世子孙长个记性。如果我们一旦抹去那长久而遥远的记忆,把历史的定格点击在公元前770年周平王东迁河洛之时,黄河下游豫东平原那永无宁日的烽火狼烟,改写着中华古国“礼乐征伐自天子出”的历史已然成熟,从此“礼乐征伐自诸侯出”,“扎乐征伐自大夫出”,甚至于“陪臣执国命”的历史格局如滚滚车轮,势不可挡。“礼坏乐崩”的周王朝奴隶制度在霸主中原的交相更替中江河日下,从此开封以历史主人的姿态点数着群雄逐鹿,中原霸主的沧海桑田。
春秋无义战!这是今天历史学家们给春秋战国时期的各种大小兼并战争作出的一个历史结论。换句话说,战争是春秋战国时期永恒的历史主题。周平王不曾料到,当其东迁河洛之际,竟是周王室走向衰败之时。自郑庄公始,诸侯自立之心逐渐滋生,问鼎中原之心始出,于是在这滔滔黄河流经的一马平川的开封大地,逐鹿者辈出,霸主者交替,中原历史从此翻开了以战争而霸主中原的崭新一页。
今天的开封最初并不叫开封,也不完全在今天开封之地。最初名叫启封,西汉时因避景帝刘启讳,改启为开,是为“开封”,这便是如今“开封”一名的由来。而今天开封市的地理位置,在春秋时叫仪邑,战国时为大梁,秦汉时称浚仪,东魏、隋朝时称之为汴州,唐朝712年,将开封浚仪两县同时并入汴州城,成就了今日的开封故城。在今天的河南省开封县朱仙镇古城村,尚有一处郁郁葱葱长100多米,高约8米,宽30多米的高岗,突兀地矗立在漫天的庄稼地中。当我们走过田间小道,就会寻觅到这段百米有余的断壁颓垣,那就是历经了2700多年风雨侵蚀之后至今残存的真正的启封(开封)故城。
伫立百米残垣,在故城遗址上放目四望,从片片古陶碎片中遥想往昔城池气象,累累夯痕像塑在发黄书卷上的一个个印章,千百年之后望去,仍隐隐透出一股王者霸气。春秋时期,诸侯林立,列国争雄。当为郑国东北边陲的古城村,在郑庄公的一欲称霸中原的战略思绪中,屯兵筑城拓展地盘的行动,便在大将郑邴的千军万马为之一呼中,东西略短、南北稍长的四墙全长为3330米的故城诞生了,并以“启拓封疆”之意命名为“启封”。今天看来,不过一小城耳,而按当时筑城规制,列国都城之规模不过900丈,而作为边陲的启封故城竟达1000丈,足见其城之显赫,更见郑庄公以城而抗王室的野心。于是中国的历史在春秋初年,由郑庄公在开封筑城之始而一开小霸天下之先河。我们不能不说郑庄公为“春秋五霸”之鼻祖,当之无愧也。我想“逐鹿中原”大概亦由此始吧。虽然当年多少刀光剑影,多少呐喊欢呼,只能在绵绵思绪的风线中仿佛听到,而今眼前的一切终归宁静,然而当无数的轰轰烈烈都成为风化的遗址,当无数的雍容华贵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也尽管古城池四周日渐冷落,但是铭刻在颓垣上的这道道夯痕依旧招惹世人眷念,牵引着世人无尽的想象。
如果果真以郑庄公筑启封故城小霸中原为春秋中原逐鹿之始,那么晋文公“退避三舍”而霸主中原之后,于前453年赵、魏、韩三家分晋,则敲响了春秋历史的丧钟,历史进入战国时期。当公元前403年周威烈王被迫册命赵、魏、韩三家为“侯国”之日起,魏国便脱颖而出,在魏文侯及魏武侯的治理下,成为战国早期最强盛的国家。之后,魏惠王为了争霸中原,于魏惠王六年(前364),把都城从安邑(今山西省夏县)迁至大梁(今河南省开封市),这是开封历史上有史可考的第一次建都。魏在大梁共历6君140年。从此大梁作为魏国的国都(魏国亦称梁国,魏惠王亦称梁惠王),翻开了中国历史新的一页。而昔日的启封故城,在魏迁都大梁后,成为了大梁都城的南大门,军事地位更为显赫,其城高池深、易守难攻,在历次战争中发挥了十分优越的防御作用,成为大梁的南方屏障。
战国七雄逐鹿的历史当从魏国经略中原开始。中原的历史掌故也当从大梁古都的沉淀中磨洗玩味。我常合卷静思,如果当年中原强国魏国始终如一,盟主中原至万世而不衰,在中国的辞海里就一定没有秦灭六国,一统天下,更没有焚书坑儒,赵高乱政,那么中国历史会是一个什么样子呢?是否也会出现公元前14世纪中叶古埃及新王国时期被古希腊大诗人荷马称为“百门之都”的底比斯?公元十一世纪的世界中心城市开封是否会更加强盛繁荣?是否还会出现五胡入主中原,蒙古人横扫西欧南亚,清兵入关一统华夏?这一切已经不得而知。也许战国纷争是黑暗中的黎明曙光,于战乱中孕育一统,于毁灭中创造新生。这样看来,一味说春秋战国无义战,那还真的冤屈了。无论世人怎么评说,魏国大梁在承上启下的历史变迁中,实在给后人留下太多的记忆与深思。
我不是历史学家,更不想妄评历史,往往却是历史给我们以思考和启迪。在奴隶社会即将全面崩溃之时,最先实行变法改革,建立封建制社会秩序者首推魏国,光凭为推动中国社会的大踏步迈进更加合理的社会制度这一点,魏国功不可没。甚至于今天的开封人还在以此为荣,念念不忘。正因如此,魏国经济发展,军事势力日益强盛,国富民强。有如此底气,魏惠王才敢于以盟主之霸气广建王宫,置天子车服,自称为王,以朝见周天子为名,会盟秦、韩、宋、卫、邹、鲁等国于逢泽(今开封市东南)。自此开创了战国七雄国君擅自称王之先河,会盟蓬泽之时,洋洋者何其势也!倘若惠王能借此时机勤政爱民,广施仁政,其国焉能不富,其地焉能不广,四海之民焉能不归而附之?
事实恰好相反,恃强凌弱而自损是魏国走向衰落的主要原因。正如当今的巴比伦之狮萨达姆一样,以其国富之资而犯周边,树敌于临国,结怨于诸侯,仅前354年桂陵之战和前342年马陵之战,在彻底的失败中大伤元气,从而彻底改变了魏国中原霸主的历史地位而走向衰落。尽管“围魏救赵”的故事作为世人茶余饭后之谈资,但一代可为一统天下之势者由此而灰飞烟灭,实在可惜,更是开封的悲哀,如果不是这样,也许咸阳之地不为秦都,骊山之侧不为陵寝。
一失足而成千古恨。一人用而定天下,一人失则失天下,这更是魏国最后彻底灭亡的历史教训。桂陵、马陵之战的失败,使其痛定思痛之后,魏惠王才想起人才的重要,在他的内心深处,就如当今蒋介石痛恨自己为何不能拥有周恩来一样,要是当时有孙膑而不是庞涓那该多好!国势日衰的梁惠王于是又做起叶公子好龙的美梦来。兴致勃勃地张榜天下以重金而纳天下贤士。惠王后元十六年(前319年),历史又一次给予了魏大梁以成就王者霸气一统天下的机会。也许是天资魏国,中国大圣人孟子,满怀饱学治世之才,十分自信地来到了大梁都城,可惜这是一次圣人与庸人之间的一次碰撞。梁惠王天天梦想真龙显耀中庭,一旦真龙来了,却又难与之谋而却之不用。一心只想“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的梁惠王根本听不进孟子“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的思想理念和施行仁政而一统天下的治国方略。虽然我们不敢推测孟子的以“仁政”治国的思想一定能够使当时天下尽归大梁,王中原万世而一统,至少在战争与和平的问题上,以民本思想理念而谋求一统天下治国谋略则是时代发展的必然要求。
魏之不用孟子,则是历史的错误,更是开封的不幸。而孟子终不事魏而之齐,则是中国之不幸。倘若孟子能像李斯一样去魏而西面事秦,则中国第一个封建专制王朝也许会提前大半个世纪乃至一个世纪,秦若以孟子仁政治国,秦之历万世而不衰也不是没有可能。于魏国而言,历史第二次让大梁王者之都失去了紫气萦绕的机会。天道本来如此:即或是可王之地,必得雄才大略高瞻远瞩之德者方可居之。历史频频给开封以王天下之机会,却一统天下无缘,此乃天意。如果说战国前期与中期,魏国失去了多次一统中原的良机,那么,在其天数未尽的战国后期,历史又一次给了魏国以重振雄风霸主中原的机会,可是王者风范又一次与开封失之交臂。
我记得年轻时常读太史公《史记》中“窃符救赵”的故事,感动不已。魏大梁都城的东门曰夷门,其守门卫士“夷门监者”侯赢年七十而为信陵君门下客。时强秦在赵括纸上谈兵的惨败中再次侵犯赵国都城邯郸。楚、魏虽派兵相救,却慑于秦国威胁而按兵不动,作为赵国平原君的内弟、魏安厘王的亲弟信陵君(魏无忌),劝说魏王相救不成,欲带三千门客与秦拚命以解邯郸之危,时七十老者侯赢为其献上“窃符救赵”之计,并嘱托好友朱亥击杀晋鄙夺魏兵权而救赵,旋即于夷门刎颈自尽以报知遇之恩,演绎了一生只献一计而名垂青史的千古绝唱。我记得王维有《夷门》诗云:“……亥为屠肆鼓刀人,嬴为夷门抱关者。非但慷慨献奇谋,意气兼将身命酬。向风刎颈送公子,七十老翁何所求。”今天开封东有侯监集,南有朱仙镇,城中古有三贤祠,权当开封人对信陵君、侯赢、朱亥的一份念想吧。
夷门因侯赢而有魂,开封因夷门而名世。如果我们细细品味夷门旧事,“窃符救赵”的故事总是那样感人。“夷门自古帝王州”,以夷门而谓开封也,只因绝唱感人之深。我们不要轻易说“千古绝唱”,这一“绝”字好重好沉好让人揪心的痛。信陵君(魏无忌)、侯赢、朱亥三人忠义之魂编制而成的这千古悲壮之绝唱,感动了中国几千年。信陵君救赵之后为避祸留赵十年,时强秦犯魏,魏安厘王尽弃前怨迎弟回国,以上将军领兵而救魏。我常想,在合纵以抗强秦的年代,刚回魏国的信陵君振臂一呼,各国诸侯争相联兵而抗强秦于函谷关,迫使秦人闭关而不敢东向,如此感召之力,如此大将之才,如此顺应民心,何哉?孟子仁政之术也!以信陵君如此之势而立中原,焉有不王中原一统天下之理?憾哉!堂堂大梁之国君魏安厘王竟然受人挑拨,对自己的亲弟弟忌之妒之,致使可任天下治国之才郁闷而终,其国焉能不亡乎?
战国四君子,唯信陵君鹤立鸡群。魏之不用,实乃魏之大不幸,也是魏国最后一次失去了可王中原而成大统的机会。魏之不王中原,一统华夏,只因不得华夏之人才而佐之。秦之得天下,实乃先得天下之人才而用之。在春秋战国时代诸侯纷争夺天下、一统中国的进程中,河南这片热土,英雄豪杰辈出,然则莫不背井离乡西面事春,自觉自愿终身不悔地扶肋秦王朝完成横扫六国、一统天下的伟业,李斯、商鞅、郑国、吕不韦、张仪、范雎、尉缭、韩非……是也!诸君试看如此英豪,哪一位没有为秦国的一统天下出谋划策,立下盖世功劳?魏之失国,在于失人而不在于失兵也!灭魏者,魏人也,岂秦人乎?
历史的玩笑是严肃的,历史的惩罚更是严峻的。当年梁惠王以为据大梁之地可王中原,万世恩泽子民,于公元前360凿鸿沟,自今荥阳北引黄河水,东经开封,南入颍水,促进了黄淮平原的水运交通和农田灌溉以及经济与文化的交流。然而做梦也不曾想到135年以后的大梁魏国,竟被秦国大将王贲于公元前225年启土开疆,引鸿沟之水以灌大梁,曾经不可一世的大梁魏国居然灭亡在自己开凿的鸿沟河水之中。这是开封历史上遭受到的第一次毁灭性水灾,这也是秦始皇统一中国以毁城灭国而建立的丰功伟绩。
壮哉,浩浩兮天功!
悲乎,秋风兮大梁!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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