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醒来,听到窗外传来一阵奇怪的沙沙声,凝神细辨,方知是下雨了。想着儿子不知又蹬了被子没有,便起身下床。站起身来方才发觉,只有我一个人停留在异地陌生的旅馆里,儿子还在几百里外的家中。于是怅怅然地重又躺下,却再也睡不着。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心里渐渐地欢喜起来。
我一直很喜欢雨天。雨点打在屋檐上,落在树叶上,飘在轻忽的风中,仿佛一首首动听的乐曲。每当这时,莫名的喜悦和忧伤便在周围弥漫开来,缠绵悱恻,无限缱绻,使我愿意时光永远停留在这雨中。
我出生时便是一个雨天。听母亲说,那时,父亲因为家庭成份不好,总是被生产队里派最脏最苦的活,还经常被挑三拣四的扣工分。那天下午,生产队长又寻茬责骂,父亲忍耐不住,便和他打了起来。“明天拉他去游大队!”生产队长咆哮道。父亲没有理会,径自回了家。晚饭时分下起了雨,饭桌上的气氛一如门外的天气。父亲决定逃走,宁死也不能受那被拉着游行的侮辱。谁知就在父亲准备动身的时候,母亲忽然出现了临产的征兆。父亲叹了一扣气,不得不留了下来。两个多小时后,我来到了这个让人难以理解的世界。室外雨点如注,盖住了初生婴儿本来就并不宏亮的啼哭声。第二天,父亲如期被押着在雨中绕村游行。父亲虽然因为我受了游村之辱,对我的出生却并无喜悦之情。直到我咿呀学语叫出第一声“爸”时,才拨动了他那根深藏心底的父爱之弦。从此,只要一有空,父亲便孜孜不倦地教我数数做算术,每当我被母亲责骂时,他也总能及时地赶到说情搭救。
五、六岁的时候,父亲长年被生产队派在外做河工,家里只有母亲带着我和小我三岁的小弟。记忆中,每天母亲总是天不亮就背着篓子出去拾草,早饭时分方才匆匆赶回来照顾我和小弟起床吃饭,然后又匆匆地出去,伺候那几乎连草都不长得责任田。有时母亲回来得晚了,我便努力地将就把自己和小弟穿好,俩个人坐在门槛上,眼巴巴地望着门前的小路。小小的心像两朵飘在风中的柳絮,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随着母亲身影的出现而落下来。但是,下雨天就不同了。母亲会不得不停下忙碌不停的身子,坐在门边的凳子上,一边和邻居的婶子们拉着家长里短的闲话,一边做着针线活。通常是缝补我们已经缝补了不知几次的衣服,有时也会把破布头一片一片地粘好,压平整后绣上花朵等图案,给我们做鞋子。雨丝在门外忽疏忽密地飘洒着,小弟不知疲倦地用一根小棍划拨着檐下的水窝,企图把那里面的水引到别处去。一种踏实和安详的感觉便转化成不可名状的快乐,在我们简陋的小屋里四处飘散。我像一只终于归巢的小鸟,安静地坐在母亲身边,帮着递针递线。
暮春时分,小弟的脚趾头上不知怎么长了一颗颗肉瘤,小的如黄豆,大的似花生米,而且有继续长大的趋势。母亲背着小弟东奔西跑,药费是越借越多,小弟的脚却丝毫不见有好转的迹象。恐惧和绝望像千万只蚂蚁叮咬着母亲的心。黄昏里,母亲抱着小弟坐在门边垂泪。细雨在门外沸沸扬扬地飘洒着,屋里渐渐地暗了下来,母亲却没有一点要去点灯做饭的意思。我好像一只丧家的小狗,惶惶然地站在门口看一会雨,又搬了张凳子在母亲旁边坐了下来,复又起身向门外张望。悲哀和愁苦像一张看不见的细细密密的网,紧紧地裹住了我们孤单的小屋。
后来,母亲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偏方,说只要下雨打雷的时候,一边用手揉搓那肉瘤,一边念叨着好像是什么“下雨不愁,雷公摸头”之类的咒语,那肉瘤便能消下去。母亲把这任务交给了我。于是每到雨天,我便把小弟的脚抱在怀里,一听到雷声,便一边敬业地揉搓着,一边反复地念叨着那几句话。说也奇怪,过了些时日,小弟的脚上的东西竟真的消了下去,除了有几个瘢痕外,一切平复如初。至今我也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这并不妨碍我们享受喜悦的心情。院子里有一棵高大的老杏树,雨点噼噼啪啪啪地打在枝头上,熟透了杏子便落下来,黄黄的,像一只只才出壳的小鸭,快乐地躺在雨水里。我和小弟便轮流着跑出去捡,洗干净后变换着方法往嘴巴里送。吃饱了杏子,我们便弹杏核玩,叽叽喳喳,吵闹不休。母亲重又坐在门边,专心地做着针线,间或为我和小弟调解几句。幸福,在雨中静静地流淌。
这些或甜或苦的岁月终于渐渐地久远了。我上学了,离家了,对雨天的心情依旧细致而敏感。
记得上大学时一次散步,忽然被一缕乐声定住了脚。同行的男孩说那是萨克斯。我第一次知道萨克斯的乐声原来是这样的。第二天早上到教室,便发现一盒肯尼金的精选集静静地躺在我的桌上,绿色的封面仿佛一湾澄清的湖。午后,我躺到床上,戴上耳机,那如泣如诉如怨如慕的乐声便在周围弥漫开来。萨克斯优美忧郁的音质,加上肯尼金完美地演奏,使那乐声仿佛啄木鸟尖长的喙,一下一下,直叩到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十三首曲子在随身听里来回地播放着,泪水在我的脸上肆意地流淌,一遍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窗外,雨点打在梧桐树宽阔的叶子上,滴答滴答,没有尽时,街上传来卖花人的叫卖声,“栀子花咧”,一声声,悠远而深长。
这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毕业后,送我萨克斯的男孩风筝似的,一直在天边飘摇,努力飞得更高,却于三年前终于断了线,去了世界上最遥远的地方。想来,千里之外他的墓前该已是绿草如茵了吧?“年年陌上青草绿,曾经几回断人肠”。绵绵的雨夜里,我怔怔地想着,窗外仿佛又传来萨克斯忧郁沧桑的乐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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