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今年六十八,她是二十岁到嫁到广东的,她已整整四十八年没回过她牵肠挂肚的娘家;我呢,也很想去外婆那里。
说实在的,不是我们无心,而是无力。我不知几次了,还诅咒着我家贫困的“经济基础”:五十年代,我们弟妹小,负担重,实在无力去千里远的地方;六十年代初,碰上经济困难,我外公得了水肿,危在旦夕。但我家也穷得揭不开锅,因此,我们竟没有与他见上最后一面。后来,又碰上该死的十年浩劫,四月荒加入月荒,载载如此!尽管我母亲嫁家尚存的亲人们,尽管她老人家年复一年地与我们缅怀她在福建苏区参加红军,见过毛主[xi]、朱总司令的峥嵘岁月,但那脆弱瓣“经济基础”无论如何也筑不起我们去福建的路。
这两年,生活大改善。我们母子踏上了往福建的路!
经历无数颠簸之后,疾飞的汽车才把我们在一个静僻的野店边抛了下来。我赶忙问农妇,问牧童,问到我外婆家的大队所在地:还有十公里,且没有车,即使是拖拉机也罕见。天哪!我与母亲只好开动“11”号车了!
“要是我们广东,早就有客车通了。还说这里是老苏区!”我不由得在滴咕。
公路铺得平实,夹路的山景也好:绿竹袅娜,松树如盖;杉树亭亭,草儿萋萋;爽风习习,气候宜人。这里一束、那里一串的瀑流,似长长短短、大大小小的白练从密实的绿中飞了起来,挂了上去。这对我这个住惯了平川的广东佬来说,却是别有洞天!我吟起了毛主[xi]的《重访井岗山》。我乐,逗得我母亲也乐,她也哼起了我从未听过的苏区民歌……
只是旅途的疲劳逼得我们的亢奋不能持久。路魔鬼般地打着“之”连着“之”的弯弯。上了坡,还是上坡;下了坡顶,又一坡连着天;等到你屏住呼吸拼到了“天”,以为这下可该在康庄大道上迈步了,谁知,公路又有个“之”,陡峭而上,又逼着我们的“11号车”上“天了” ……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我是借李白的“蜀”叹当今的“闽”。
“连个拖拉机的鬼影也不见!”明知说也无用,却又多此一说,好排遣心中郁闷。我们小汗出,大汗淋,原先习习的凉风,竟也灼热起来……
我又想起外婆家。外婆去逝得早,连我母亲也未见过。母亲却是外公一手拉扯大的。红军时期,我外公他们站岗、放哨、挑粮。一连几年,盐也吃不上,有一回,外公出一只大鸡,大家出盐,还算人家“请客”!盐,比金子还贵重!红军长征,“白狗”卷土重来时,山要焚,房要烧,石头要过三刀。与红军沾过边的人,简直是提着脑袋过日子!虽说解放后过了几年顺心日子,但谁能料到他竟在1960年代初的天灾人祸之下得了严重的水肿!我仿佛见到慈祥的外公脸肿脚浮……,躺在木板上艰难地喘着粗气,从喉头里拼出微弱的最后几息:“饿,饿,我饿……”
“唉”我叹了口气。我们自然该饿,但为中国革命作了大贡献的老苏区人民,总得让他们过得好一点吧!
不知弯了多少“之”,不知上了多少坡,不知登了多少“天”,我们才赶到外婆家的大队部!
什么也顾不上,我们又赶忙问老翁,询村姑,问到我外婆家官畲。天哪!还要走一个多钟头!我们还是要拼出老命,启动要抛锚的“11号车”!
公路不见了,我们可是在羊肠小道上挣扎!
伸展在我们脚底下的,时而是淌着泉水的黄泥路,又冷又滑,一不小心,就会跌个“嘴啃泥”;时而是大大小小的、光溜溜的鹅蛋石砌成的坎坷小路,稍不留神,就会摔个脸青鼻血流;时而是斑驳的、缺去方角的、沾满苔鲜的花岗石板的山道,我们仿佛是在毁弃了的古道上盘桓;有的简单不是路,高过人头的粗利茅草顽固地封锁着路面,我们只能弓着腰,拨开“刀丛”穿行……此时的我们,五步一停,十步一歇。只要往青石上一坐,或是往古树上一靠,我母亲总是拉着我打开了话匣子:
“你,你看,这条路我们为红军挑过粮!”
“是啊!胜利了的红军为什么不修公路?”
“儿,你瞧!那时红军躲在对面山上,‘白狗’竟放火烧山!唉哟,那颗大树竟未烧死,还蛮威风地长着呢!”
“唉!就是这些挡路的茅草还不死绝,害得我们好苦,要是广东……”
我们是沿河进山的。一些地方,两根木头往溪上一挂,就是桥,我们只好战战兢兢过去;好些地方则桥也没有,我们跑得深重而烫热的脚伸进那冷沁沁的急流中一阵了发软。
“当年,我们是抬着伤兵从这过去的。”
“是啊,几十年了,为什么不造桥呢?”
谢天谢地,总算到了目的地——在山涧的最尽处,在长泉的源头处,在最高的青山下,在隔着人间烟火的地方!
舅母、表哥、表弟他们,以山里人最热诚的礼节,接待他们从未见过面的、日盼夜盼的亲戚;左邻右舍也蜂拥而来……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散后,我们转入“实质性会谈。”
我们问起外公临终的情况,他们都说,死得平静,没有怨,没有叹,就象当年给红军长途担粮回来的困倦地睡在床上,就象当年晚上站了几班岗睡得起不了早床,只是这次是长眠!我谈起广东四通八达的公路,栉比鳞次的楼房,自然责怪上级对老苏区照顾不够,表哥却打断了我的话:“不,只是苏区多,国家底子薄,上面也有难处哇!”
但我心中的疑云还是未消尽:“几经折腾的苏区人民,能没有怨过吗?”表哥是大队干部,我怕他不敢打开天窗说亮话。第二天,只有目不识丁的老舅母在家里,我便把隐在心底的疑团向她摊了开来。
她拉着我,三步两步来到厅堂上。古老的墙壁已经粉刷,只有一角未刷,只见,淡黄的墙壁斑斑驳驳,不尽的大斑小点挤压着一行淡淡的、却仍依稀可见的,用毛笔写的,落款是“中国工农红军抗日先遗宣”的标语:
“中国共[chan*]党万岁!”
我明白了,苏区人民的心!
“不过,外婆家反正比广东穷,这是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事实!中国大陆如今是亏老苏区!”我还是不服,总在嘀嘀咕咕……
(写于1982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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