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里闲着没啥事做,我就爱凑到祖父跟前,听他讲过去有趣的故事。祖父知道的事挺多,山外山里一大把,镇里镇外一箩筐,外家整个东南西北中夹两条大河四大山。这让我听得津津有味,两个黢黑的眸子像黑芝麻磨成的黑胡面馍一样泛着泽光。我极向往祖父讲的啥山啥水啥人,我想,咋的那些地儿都不在咱这?
一天,胡乱凑和了一顿晚饭后,赶巧傍晚聚拢来浓阴阴的云雾,盘踞在整个村庄上。没过多久,微微斜着的雨珠儿就像筛高粱籽玉米籽样“嗄——嗄——嗄”地落在满是青苔滑腻的石转路上,敲出一阵阵轻绵绵的曲乐声来。母亲有事儿到邻家讨线针头子细棉线做汗巾子。我独自一人歪在炕沿念着小人书上罗列的图画和一行行印刻模糊的小字。窗户外面正静悄悄地洒着雨,一阵子一阵子不断地溜进屋来的风却是格外凛冽,甚至刺得人皮肤剧烈地痛。咳!咳咳!一粒粒紧促的咳嗽声隐隐约约从后院房门缝间滑出来,洒满了后院一滩的空地。隔着后门缝,我扭头望见那里暗淡淡的一串串黄蜡蜡的灯光。咋会有人呢?我心里盘算着,眼睛叽里咕噜转上转下得想有谁在我家后院。光线是从灶房里射出来的,我披一件布棉外套撑一把木柄布油伞推门过去。
灶房在后院的东南角,正对前院房屋后门约摸离那儿十丈。平时,我很少进去,母亲从后院打扫出一把一把的死耗子,就正式地喝令要将灶头拆掉,但迟迟没有请短工来拆,一直闲置到现在了。那里昏暗无比,一盏剩了半碴子的煤油灯的光正苟延残喘地延续它的生命。我推门进去,带了一身一脸一蓬头的雨珠的光亮。灶房里除了一个陈年老酒缸外,占主要地方的是爬满了油渍,乌黑烟熏的满是一圈一圈罗纹样的灶头。灶头对面墙壁上贴着廉价的灶神贴纸图案。祖母极为尊敬,常常拿一整碗的香蕉、苹果、梨子等好好地供奉着。而我却只觉得一张极普通极赃满是油腻物的纸罢了。灶头上仍就摆有不少的年前儿用的锅碗瓢湓、筷子、大小菜碟之类的。沿灶头往上瞧,赫然竖立着满沾污渍不堪入目的大桩子,由密匝匝的石砖堆叠而成,四四方方呈柱形的烟囱。然而,这堆东西都藏在暗处。若冷不丁陌生人闯进来,是要撞得鼻子青脸子肿的。过去也有人进来偷些高粱、玉米、小麦面馍、辣椒串。那时村子里家家户户都穷,那个肚子饿得没头没脑地瞎叫。就常有几个毛头小子翻墙进来搞些充饥的食物。灶房里没有特别显眼的窗子,但有一方小格子嵌在浮黄泛白长满微茸茸毛青色苔子的墙壁上。我从前院满沾了一鞋的泥水走进来,踏在草垛上蹭掉鞋底鞋边的稀泥。祖父首先在黑暗角发觉了我,正如在黑暗中寻找到了光明一样的新鲜有趣,他忽然间从暗地里抛来一句花,稍稍带命令口吻,把我吓得够戗,心一下子就跳到了干涩的嗓子眼上。我能准确地找到祖父的又瘦又僵直的身影,并依照他的话过去踮起脚伸脖子挑亮煤油灯芯。果真灶房里镀亮了一大层。但是,使我发现这种神奇变化的并非是可怜的黑灯瞎火徒然地通明,而是祖父脸上模糊的皱纹印痕变得清晰可辨。
细微微的小雨把一滴一滴的水接到大地上,成线似的雨帘拖得极长极长,混杂着村里各个人的心纠结在一起了。“汪—汪—汪”,前院栓牢只得趴着自己打趣的黄狗却打破了原有的宁静,而雨仿佛小了一些,却仍然连绵绵地稀落着。院子里的蓄水缸汲引了从房屋檐落下来的雨水,水上浮着一个水瓢可以舀水浇花浇草;大热天更可以大口大口的猛饮解渴,只是到大冬天的,就没有多用处,顶多是邻近的农妇们老来我家舀水洗衣洗菜,偷回闲还要装一桶两桶回去呢。那水瓢在雨滴蔑视地摆弄下左右摇摆起伏不定,却总不沉下去的。我经常两手撑住身子从屋顶阁楼窗户口向下望,始终搞不明白。刚才,我意兴懒散地找一处干净的草垛盘腿坐下,把鞋子悬挂在竹制旧椅子扶手端头。往常,灶头里都有火苗窜啊窜的,虽然这里早就搁置不用了,但祖父总也得生起一堆小火来的,或是能吓吓也猫,或是防着小蟊贼。那一簇簇的火苗儿,热烘烘的,映在脸上红彤彤,暖在心里软绵绵。今晚,祖父却反常地生火。我埋怨他咋回事儿?一个人痴痴呆呆地坐在草垛里面,仍然沉默,摆弄着一根烂透了边的木头,有一直摇头叹息,又不时翻摆眼擤鼻涕抠鼻屎打哈欠,就是不开口再讲半句话。煤油灯光逐渐地加深,沉沉地将整个灶台弄得晕乎乎的了。借着微光,我仔细巴巴地望着祖父,他正穿着符合时令洗得褪色泛白兼杂草沾满泥水污的破棉袄,系一条黑色干硬邦邦的绳子,绳头露在外头,自然地搭在裹腿裤上。一双单薄穿惯了的布鞋磨圆了边缘垫底交替在一起,整个下半身僵得如炸干的狗肠条。他正侧身歪靠在黑污污的墙上望我,嘴里喃喃地听不清啥。十一月天啊说不咋明白的冷哟,一阵阵鬼似的风从四面八方涌过来,闯进灶屋,残忍宰羊宰猪杀鸡杀狗肆虐地撕抓墙角里的结灰蜘蛛网,草垛垛缝间来回攀爬的蟑螂,蚊虫当然没有,但夏天就更难捱过。我走过去挨祖父坐下,拿自己胖乎乎的小手颤巍巍地摸他半拉碴泛白胡子。他一脸的落寞,往常天里威严并慈祥的样子咋得直朝那一排排一条条深深浅浅的皱纹里涌现。忽地,祖父开口说话了,冷不丁倒我吓了一大跳,冷冷地唬着我心里面热胀了大半截。
一缕淡淡暮青作底的炊烟从邻屋里升起,咋这么晚还有谁贪吃鬼做夜宵呢?那烟一圈一圈再一圈地爬,等到了空中就袅袅娜娜娉娉婷婷。鳞次栉比的黑泥白墙篱笆未阖农家院落,残留下一滴滴沐雨般的唾液,缓缓地,缓缓地,将零落的猫叫狗哼猪嘶驴嘎渗透得支离破碎。满山黑压压一片树林梢间滚出一粒最后的鸟声。深夜,落下的雨丝披上一个个冰凌色外装,在半空中排成一串诗句。远远的从麦田或大篷帐里扛着一把两把锄头,拎着一桶两桶咸菜叶水的农人,都钻进他们各自暖暖的泥屋内,耐劲使兴呵出一口口带疲累的词语,和哼哼唧唧慰安的村里农妇密紧紧得贴在一起,张在裹一身霜冰的白墙发欲性到天明,成为那串诗句的绝妙注释。
院内地面上,泥巴嗒嗒嗒,迎合着毛雨渐渐变大的水滴直响。野草杂丛里时不时有野猫发出骚兮兮的配合声,勾得缩在臭屁一股股被窝中大老爷们死命抱媳妇直喘气。祖父窝在旮旯角落,默不作声。不过多久,他又伸出手冷不丁摸我的眼睛和鼻子,直到整个瘦弱的身子骨。接着,他便喃喃得讲起了从前的事儿。隔着淌油碴垂油线头的煤油灯微微孱弱芒光,似乎,在这里巴掌大块地,他满口地道纯然乡村语调讲得格外溜滑。
打鬼子那会儿,咱这副身子骨真真棒的没啥说的啵。祖父极力掏尽精神气,愤愤地砸吧这句话,咬得牙齿骨格格地脆响。然而,这句话却引得我怀有莫大的趣味劲追问,鬼子?啥叫鬼子?是咱们村后山洞沟沟中每年重阳节夜晚出来吃人的怪兽么?我把祖母给我讲的传说故事当作了“鬼子”,却仍然满心满口一本正经地大声问。咱村后头咋有啥兽的?祖父咧嘴淡淡一笑,就又恢复到永恒不变的沉默了。他仍拥有一副威严中略微含有苍颜之色的老脸,让我想到了烂柿饼。忽而,他张开五根枯瘦像树干似的手指,在半空中狠命地胡乱没有规则的舞动,想是要抓啥,但究竟又拉开了话匣。鬼子!那跟禽兽没根本啥大区别啵。你咋会知道?
一九四零年夏,一场暴雨漂洗了张家口的一座普通村庄,淹了很多农户的牲畜。听人说毛主[xi]用兵真如神,一路自西南地陕甘宁边区的延安大到阳区,又一路添了新的入伍战士呢。他们个个都捧着一筐筐鸡蛋,把自己打理得整整齐齐的,到毛主[xi]那里闹革命打鬼子去。祖父那会真算得上村子里一位清俊的小伙,宽而健瘦的身躯,穿一套打补丁洗得褪色了的粗装,从村口一口气跑了十多里山路,再乘小驴车,到阳曲要找毛主[xi]哩。他们新兵经过简单的训练就拉上了战场。祖父也成了打鬼子的了,叫啥八路军。每天一睁眼,摸到枕头旁放着的简朴合身的军装,胳膊臂上缝着四四方方的小纸片,穿在身上,嘿!祖父也要去抗枪干鬼子了。做八路的要耐得住吃苦,很久时候跟着大部队进山,就连一顿半饱饭也凑合不了的。有跟从祖父一同加入八路军的都趁晚上放哨的警卫员不留神,偷偷摸黑下山奔鬼子那吃贼饭做汉奸起了。然而,往往还没等穿过几棵高耸浓密的大青松,嘭—嘭—嘭三声枪响,他们便永久遗憾地倒在血泊中了。
阳曲县中遭到鬼子扫荡的村子很多,往往八路军一进去就满村遍地的尸体臭味。但庆幸还有几个老婆子歪在被炸倒了的石墙上喘着粗气,她们掩着被小鬼子抠烂的屄缝啐道,这群狗娘养大的种!毛主[xi]下令见谁还有一口气的,就一定要全力救活。那个情景,那个阵势,搞得这帮婆子流着老泪直喊天老爷开眼啦。祖父被分配到一个破落的村庄,率一个排外带一个残兵败将的连,总共百来号人暂时隐藏在那儿。说啥一有情报,就立刻叫通讯员摁电报。祖父他运气极好,整个边区县就那个庄没有鬼子来放炮杀人戳女人。对于冷不丁这么一帮满腰子绑着手榴弹、水壶,抗着大枪,推大炮的男人,有一阵子女人只要是三十以下有几分姿容的却都不敢敞开自家大门给他们做饭送水补衣。憋了半个月,祖父终于按捺不住心里那个火,召集几百号村里人,喊两个遭老头满屋夹道敲锣喊人。引得百户人家院子里拴的狗激烈地吠起来,关在笼子里的鹅、鸭都嘎嘎嘎嘎喧闹开。乡亲们!咱八路不会伤害你们,咱可是打鬼子的!咱们也都苦命给那帮鸟小日本欺负,可是咱有八路啊!祖父听见那些个年长的都帮着喊,心里倒有些欣慰,脸也逐渐宽松下来。咱不贪你们有啥吃用的,就麻烦各位父老弟兄嫂子们赏口粗饭填个饱便行。大家也都晓得邻村死了一大摊人,有血性的人哪能干这种事来?鬼子简直是王八屌贼!祖父将得声情并茂,满村庄的男女老少都使劲鼓掌叫好。一番演讲后,尴尬的局面酸是解决缓和了。能吃饱肚子坐在院子里扇芭蕉扇剔牙看树看花看女人,对于那些心里盘算着要逃跑投奔鬼子整日里啃高粱面馍一伙忒贼溜的主儿,也算暂时地死了心。
后来,听部队里通讯员报告,说啥一一五师的被一个聂大将军给带到了保定,建立了叫“晋察冀”的抗日根据地,成里了抗日民主政权。祖父所属的连,隐藏在小村庄足足有三个月了,那群带头婆子管事的打出一幅横批,并不写啥字,只涂满了刚杀的鸡血,洒满了白汗巾子结成的一大幅布条。祖父急了,歪在炕上直抽烟,把一口接一口的烟气和痰狠狠地往墙壁上吐。恰巧门外急匆匆地进来几个兵,他们揪着一个带八路军军章袖标的蓬头汉子,并把他绑在院子旁的大树干上。那名大汉子一脸的秽土风沙,但眉宇间却的确有一番英姿,难怪穿八路的衣服出来充假。祖父朝他走近,上上下下仔细打量后,问其他人从哪捉来的?在后山树丛里,这小子贼溜地趴在蚱蜢成群的草堆里摁着电报,咱们猜他绝对是汉奸狗腿子,就把他揪来了。然后,祖父接过皮鞭子狠狠地抽了一回。抽得那大汉子皮开肉绽,惹来了一干闲人看热闹。有老人指着那鲜红发紫的肉告诉小孩叫啥玩意,也有一群活寡妇羞红了脸时不时拿丹凤眼瞟那汉子健壮的一跳一跳的肉胸脯。祖父正在训斥手下的兵为啥不就地一枪崩了他,忽然,湛蓝的天空中划过几架轰隆轰隆直响个不停的日本战机,吁—吁—吁地投下几枚炸弹来,紧接着远处的高山深谷就一阵轰响,小些的山丘立刻就秃平,有的还望下凹陷,形成了一大一小不相等的泥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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