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84年的兵。我认识他的时候，已经是23年的老兵了。有些沧桑，有些忧郁，有些霸道，甚至有些孩子气。

那天，他带我去看他的老连长，那个地方叫荷塘，很美的名字。在车上，他说，我给你听一首歌，你可能不太熟悉，我一直喜欢听老歌，我车上只有老歌的。音乐响起，是一首好听的民歌——《情深意长》。听惯了现在那些浅吟低唱的歌曲，这样的民歌听来就有一种一直深入到心腑的感觉，绵长，悠远。

他侧过脸来问，可以抽支烟吗？我笑了笑，随便啊。他一边抽烟一边娴熟地转动着方向盘。慢慢给我说起他的故事。

他最早是在广西入伍的，那时中越战争还在。不过没赶上老山那场。参加了小青山、法卡山的战斗，那也只是小打小闹。他说，从战场上走下来的人，你永远无法体会到他们内心的那种沉静。纵然怎样的喧闹背后，都会有些无法言说的沧桑感。

你看过《高山下的花环》吗？他问，那就是根据我们团的一些真实的人和事进行改编的。电影放出来的时候，我们很多人都没有眼泪。在那样的战火硝烟背后，只是有一种深深的委屈，像孩子一样的委屈，你明白吗？

我当然不能体会他们的心情。电影我是看过的，那时上小学。也是我流过泪的为数不多的一部影片。

他打了个电话，在电话里头和对方说，路变了，我都找不到了。从一条道折回来，他有些歉意，呵呵，不好意思啊。

很偶然看到他证件上名字里的两个字，和他平时用的有一个字不同。不免有些好奇。他告诉我，那个字不常用的，电脑里也打不出来。我后来试过，真的打不出。那是山东的一个地方的名字。他本来不叫这个名。那是一次战斗之后自己改的。一次执行任务，他被照顾了一下，不用上前线，给安排看弹药库。后来有个战友想和他换一下，他也就同意了。那时的战斗已近尾声，等他去的时候稀稀落落地放了几枪就结束了。意外的是，他们没什么伤亡，倒是越军摸到他们弹药库把那里给炸平了。看守弹药库的十几位战友无一生还。战争是残酷的，然而他却在心里不安了很久。如果不和战友交换，那么牺牲的那个人应该是他。

后来，他把自己的名字改了，以此纪念山东的那个替他牺牲的战友。并且每年休假的时候都去看望他的父母,每个月给寄几百块钱去。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很多事情谁都无法预料的。本来，死的那个人应该是我。在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这是一个那么重情义的男人。

在荷塘吃过午饭，还和他那个大胡子朋友一起去看了他的另一位战友。车子给那个大胡子开着，大胡子有些冲。过收费站的时候，猛地一下就冲到那拦着的杆子前了，因为距离太近，人家倒无法启动那横杆了。那时侯，我才知道军车是不用交过路费的，而且还可以很牛的。后面的车辆紧靠在后面停着，大胡子有些骂骂咧咧。他阻止了大胡子，从后面下了车，彬彬有理地到窗口给工作人员解释、道歉，后来是相互道歉。我倒弄不清是谁的不是了。

从广西到东北，再到北京，数十年间，他的人生轨迹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是，无论和战友们怎样推杯把盏，我都能体会到他内心深处的那份落寞。他曾说，我一直认为，快乐要给别人，所有的人看到的都是我快乐的一面。很多时候，他都像个孩子似的调皮。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就给他的战友打电话说，找不到我？进大厅，向左看，那个英俊的军官就是。呵呵，真是有些臭美。

二月快完的时候，他来看过我一次。我笑话他说是看他的政委顺便来看我，他纠正说来看我顺便看他的政委。

记得他眼神里深深的忧郁，记得他的骄傲和霸道，记得他和我说红楼，记得他送我的词语——清澈，记得他轻轻唤我做颦儿，还记得他给我披上他的黑风衣，温和地说，乖，听叔叔的话，披上，别感冒了。

手机短信里存着他送给我的一首诗：

盈月悬柳梢，笛断人初静。谁见闲人独往来？昏荧照孤影。惊起却回首，有望无人省。舍尽豪华不肯留，添一段新愁。

记得，你，这样一个朋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