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以为，落叶只是秋天的风景，当霜雪雰雰的冬日登上时光的舞台之后，就再也没有想过，它会这么快又回到我的视野。那是几天前的早晨，我偶然推开久闭的窗扇，发现庭院里那三棵本地人称为“大虾公”的另类榕树，原来一直浓绿浓绿的树叶，突然一夜之间全变成了金黄色，鲜艳耀眼，十分美丽。我怔住了，揉揉惺忪的睡眼，因为自己看错了，又或是季节倒换了。当我证实这是真的，便开始关注起这几棵树来。两天后，偶尔看见一两片黄叶翻飞而落，心中一动，想起了一位朋友的话：落叶能重构一树风景，难不成我又可以再次领掠这落叶之美了？果然，第四天的傍晚，忽然刮起一阵小风，漫天金叶潇潇洒洒，飘然而落，我如实现了久许的夙愿般欣然一笑，以为这美景可以陪伴我一段时日了。

没想到，第五天早上醒来，发现树上的叶子已寥寥无几，只剩下三株苍然棼乱、素沓纤细的树枝相望相惜，地上却是艳黄一片，不由感喟道：“原来春天也是有落叶之美景的，却如昙花一现，一夜之间便了无踪影。”假如这几天我不曾注意这几棵树，我想我是不会看到这春天的落叶的。

或许，美丽的东西往往是容易消逝的。这叶，在秋天里落一个月是落，春天里落一天是落，迟早是要落完的，只是一天落完我第一次看到，觉得新鲜罢了。于是也不再惋惜这美之短暂了。

“大虾公”的枝头上，渐渐长出了稀稀疏疏的新叶或者花蕾，如一只只弯弯的细虾，却再也吸引不到我的目光，我便开始想寻找真正属于春天的景致。但又因为忙于活计，没时间也懒得去踏青，只能下意识在周边的环境留意了。

有一天我发现花园里那几排桃花树开满了枝，便再次绽开了笑脸。不是因为桃花美艳而笑，是想起了去年的桃花节，因为路途遥远，难得一见桃花林，我居然与好友红在写着“严禁摘花”的警告牌边，各偷摘了一串桃花，还因此暗暗窃喜了好几天。而今年，小区花园也栽上了桃花，不足为奇了，反而不想摘了。但既然天天路过，仍不免顺手摘下一个花苞塞进口袋，起码明年的春天，我会想起今年的桃花节曾摘了一朵桃花。

但，春天不是一朵桃花，它只告诉我春来了。于是又想起另一位诗友两三个月前发来的一首诗：“昨夜朔风急，吹来一树花。疑是春来早，暗惜香味发。”本想也回诗一首，告诉他真正的春天已经到了。但转念一想，他不是说过诗人全都是疯子吗？他说他不会再疯了，按他的逻辑，我回诗给他岂不也成了疯子？兴许古诗含蓄文雅一些，没那么疯，但不管怎么说，写诗给谁都不要紧，就是不要写给他。如果他有緣看到这段文字，算是给他的回复吧。

然，春天也不是一首诗，我依然闻不到春的气息。于是我便想找回一些春的记忆，以填补缺欠的春意。但，不管我怎么思来想去，还是找不着头绪，脑海里浮现的只有三棵繁乱如麻的“大虾公”树枝，甚至不曾出现一根蔓青，更不用说芳菲蓊郁的春色了。难道，我记忆中的春天，仅仅是去年的桃花节？虽说偷摘桃花在某种程度上算是跟得上现下流行的偷情时尚，比较刺激，印象深刻一点，但这么多年来的春季，总该在我的脑海里留下些许蛛丝马迹吧？然而，除此之外，我再也想不起别的。

我于是又叹喟起来：谁叫你一直刻意想忘记过去，现在倒好，该忘的忘了，不该忘的也忘了。一个没有春天、没有过去的灵魂，与一席残墟何异？在你的生命里，几十个春秋虽然算不得漫长，但我的后半生，难道要如前几天的落叶，一宵灿烂之后便枯败凋零，从此甘愿长埋黄土吗？

有意无意间，我开始预想今后的人生，我看到了一片空漠。忽然觉得有点儿害怕，不行，我得把过去的春天找回来！

但这春是那么容易找的吗？在我们赖以生存的都市，有的只是高楼大厦水泥地砖，即使有少许的绿色草木，也是方方整整的人工几何图形，想看一撮土壤，恐怕只有到可怜的花盆里去找了。虽然可能会有一两个相对自然的景致，却是隔在温室的玻璃里，根本分不清春夏秋冬，更不知现在是何年何月了。

这样看来，这懒是绝对偷不得了。在一个阳光明朗的晨曦，我终于跨出久困的城市，到山石林野之间寻找春的气息了，还突发奇想，骑上了马。我想，这一路之上总该有我的以往的足迹吧？

我首先看到了一簇簇的狼尾草，在路旁或者山腰随风而曳，我看着它们，感到无比亲切，仿佛看见了儿时的伙伴，于是我想起了幸福的童年。我往前而行，看到了蔽芾擎起的小铃木，是如此单薄而倔犟，仿佛看到了我的少年。我继续前行，看到了河里竹排上的笭箵及不时一声长鸣的苍鹭，我想起了一生中最快乐的光阴，一段美丽的恋情……

当我沉迷于这美妙的过往，想继续往前走时，却发现，我的记忆就此停留在这里，无法前行，好像被什么东西揢住了。我左思右想，没理由啊，我一生中最重要、最灿烂的时光，怎么可能是一纸空白呢？

于是我怀疑自己是否患了失忆症，可我一没跌伤二没发烧，脑袋应该还是正常的，大概是这记忆隐藏在某个被封锁的文件夹，一时无法打开罢了。

我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这身打扮，终于找到了原因。我不是来寻找春天的吗？为什么戴着个头盔、护膝，还像出征似的骑着马呢？这不是名副其实的走马观花吗？于是我下马把这身武装全部卸下，赤着脚丫，走进眼前软绵绵的泥地里……

就在这一瞬间，我嗅到了春的气息，找到了遗忘已久的过去，怎么说呢，简直太美了……

如一盅浮绕着碧翠氤氲的龙井茶，香醇飘逸，任我轻啜慢抿；如一场缠绵花月的春雨，怅惘迷离，任我深呼浅吸；如一首凄婉悠扬的歌曲，温柔旖旎，任我浓曲淡调……

此刻，在圹埌苍茫的原野上，烟霏云敛，阒无一人，我独自赏领着这昔日的春光，腾挪间感觉自己成了一个善于卖弄文字的人，我把所有美好的词句收集在记忆库里，甚至一些无法释怀的片段，也安上一个好听的名字，我要在我临终的时候，回想一切，依然那么美……

这时，我明白了，其实过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悲楚疲塌的心态；其实磨难也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颓废不振的意志。我们从娘胎一路走来，有笑必有哭，有喜必有悲，这便是生活，这便是美。不要刻意逃避什么，也不要执意追寻什么，走好自己该走的路，不求每一步都走得准确无误，但求一路无怨无悔，闲时回头看看自己的足迹，你会渐渐品味到，往昔的美丽……

忽然想起那棵“大虾公”树，我在这地方生活了这么久，从小到大，居然不知道它落叶时原来这么美。看来，在我们的周遭，其实存在着许多美丽的东西，只是我们一直执着于“成功”、贪恋于“拥有”、纠缠于“名誉”，而无暇顾及罢了。

于是，我便有了一个打算，明年的春天，我会一夜不睡，守候那一宿落叶之美……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