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人说：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难得是一辈子都做好事，不做坏事。那时，时兴背伟人语录，那本红宝书里的语录，我几乎都背下来了。日子久了，且未温故而知新，倒把那旧的也忘了十之七八，而这句却是永不会忘却的。

我打小就是个刺头，做了太多的坏事，多得自己都不知有多少了。改句词：小楼昨夜(没)春风，(坏)事知多少？当然，我生在红旗下，长在五千年文明的土地上，好事也做过些。就说小学时学雷锋那会儿，老太太不过马路，我都要搀她几个来回，小本本上每天记下的不少于十件好事。我琢磨着，我这辈子好事做了百分之五十一，剩下的都是坏事了。

别看我坏事做了不少，可当周围的人提起时，我是一件也清晰不了。我也不赖，凡他们要算在我头上的，管它怎样，我全认下了，连我妈说我小时偷盐吃、吃得满嘴冒泡那事，我也认下了。不过，我做过的坏事中只有一件是记忆犹新的，它令我时时心痛。

那是我读中学三年级时的事。一个夏日下午第二节课后，我和班上姓陈的同学闹着玩，也就是扯着他，要把他撂到地上。他自然不肯，就和我扯扭起来。急乱中，他将我衬衣下摆处扯破了，扯了一条十公分的口子。

这还得了？我扯破他的还差不多，可是他扯破我的呀！这简直是老虎嘴里拔牙、狮子头上扯毛。没说的，怎么办吧！他自然很怕，怕得不知怎么办。看吧，关键时刻，还是实力起作用吧！我提出两条，任他选：一是回家找妈要钱去，赔我件新的；二是照葫芦画瓢，让我扯回。他妈是卖水果的，他没少帮他妈卖，算数精着呢，当然选了第二条。

于是，他找来了铅笔刀，摘了片草叶，比划在自己的衬衣上。我呢，就拿起刀割了起来。当“嘶”地一声响时，他落泪了，那泪珠就滴在我的手背上，凉凉的。我的心突地一阵紧，有了住手的意思，可又不甘就此了结。那会儿，那感觉复杂得用啥语言都说不出。脑唤着停，手却不停。那割布的声音很轻，微微的“丝丝”声，却震得耳鼓“轰轰”响。与其说，小刀割在布上，倒不如说是割在我的心上。当割到量好的地方时，我站起来，勾着头，默默无声地走了，一直走出了校门，连晚放学的点名都甩开了。事后,我就想，一直到现在都还在想：我怎么就停不下手呢？怎么就那么硬得下心肠呢？

第二天上课时，我不敢看他，只偷偷地瞥了他一眼。他的脸上留着掐、扭的痕迹，显然是他那卖果的母亲留下的。看着这，我的心揪得慌。在那一刻，我才知道自己很坏很坏！我想走过去，朝他深深地鞠个躬，说声：对不起！但,我知道，当一切都成为既定事实后，一切都是徒劳无功的了。

这以后，我真的就成熟了，就不再做坏事了，起码是不做那可以意识到的坏事了。在这一点上，这件事终结了我瞎胡闹的历史，也许可以说是我由少年步入青年的一个转折点。

在离开学校一年后，我从知青点回城探亲时遇见了他。我真诚地向他认了错，道了歉。他很大度，说不记得这么件事了。他会不记得吗？不！他记的不会比我弱，因为那种任人欺凌的事，在任何人身上都不会太多。我倒真希望他说记得，而且是深深的记得，甚至于凭他现在魁梧的身子，狠狠地报复我，欺凌我。那样，或许我的内疚会减弱，甚至于会消失。可他只说：那是小孩子的事，还提它做啥？

是的，是不该记这陈芝麻烂绿豆的事。可是，忘却是那么地难！人的一生，能记得的事本就不多，而记忆犹新的事更是寥寥无几。那许多在人们眼里算作很大的事，只在脑海里留下了个轮廓，而这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却在脑海中盘根错节，斩不净，挥不去。

时而遐想，在这大千世界的芸芸众生中，我就是我，一个独特的人。独特源于人的性格，而形成我的性格，自是那人生之旅中的点点滴滴。筛来滤去，我惊奇地发现：影响性格形成的竟都是小事。

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我才真正理解了那句名言：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其实，这本不是善恶的大小问题，而是人的道德修养的根本所在。人，逢大事时，不是早有所图，功夫做到；必是水到渠城，早有迹象。即或是突然之事，也必慎之又慎，当不会出啥大错。即便事不如人愿，也当会以功底不够而自谅之。其实，在此时，倒是那小事累积出来的因素真正起了作用。这也许就应了那话：薄积而厚发。

我想，人与人的关系，离不开事。事，有物质上的，有精神上的。自私，固然是动物的本原，但人作为高级动物，是有别于其它动物的。这就在于，人是能够发挥主观能动性，对自己进行改变的。在处理人与人的关系上，概括起来，不外有四种类型：不利己，只利人；既利己，又利人；只利己，不利人；不利己，只损人。

不利己，只利人。自是为人的最高境界，舍弃小我，顾及大我，譬如白求恩、雷锋、孔繁生。在他们的思想里，想着的是人类的整体利益，是他人的利益；在他们的行为上，顾及的是伟大的事业，是人类的幸福。之所以他们是楷模，就在于他们的精神已经升华，他们的行为已经超群。人们景仰他们，赞美他们，也希望能效仿他们。但是，也要客观地看到，要达到那个境界，绝非是一朝一夕的事，也非凡人都能达到的。

既利己，又利人。这也许是芸芸众生的真实写照。生活在群体中，离不开你，也离不开我。既要顾及自己的利益，又不损害他人的利益。这就要求有进有退，大家谦让点，来个互补，求个平衡。这也许是和谐社会的要求，只要大家都如此而为，那么，齐头并进，于整个人类社会当是有利无弊。

只利己，不利人。这或许是人自私的本原的作祟。只占便宜不吃亏，只顾索取不奉献。其实，这还可分为两个层次：一是利己不损人(主观上)，一是损人利己。前者是只考虑自己的利益，不容自己的利益受到任何的损害，倒没想去损害他人的利益。这固然不是该取的态度，但也无太多的可指责之处。在某种意义上说，毕竟是在群体中生活，要隔绝人际间的相互关系是不可能的。主观为自己，客观为别人。当这个社会每一个自己好了，那么这个社会也就好了；当这个社会每一个自己进步了，那么这个社会也就进步了。而后者的损人利己，自不必赘说了，那确是不可取的人生态度。

不利己，只损人。这只能说是一种病态心理。比之损人利己还差那么一截。损人利己，毕竟自己还有所得。套句大话来说，还符合动物的本原，还物有所归。而损人不利己，那纯粹是人性恶的产物，最多也就满足了自己那病态的心理。这类的人和事，在今天的社会里还真不少，就该予以无情的鞭鞑。

我之所以不忘这件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其根本的原因也正在此。将他的衣服割个口子，我得到了什么？我那被扯裂的衣服没裂口了吗？……最终得到的是：他那完整的衣服多了道口子，我的心灵上多了条口子！

值得庆幸的是，那衣服上的一道裂缝，使我那密封的脑，豁然裂开了一道裂缝，透入了些许的光亮……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