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随风而舞的树叶,十七岁的青嫩年华,在初秋的那个黄昏,飘落在百草山上。似依山流连的浓雾,几十年的平凡人生,在百草山缠缠绵绵。
上山来时,历四日艰辛步行。疲乏未尽,身心便融进事业。不,应该说是融入生活。人,原本就是为生存而谋事业。我到百草山教书,实际上就是为了自己的生活。少小时,父亲常对我说:“不好好读书,长大后,只好跟我一样当补鞋匠。”
父母的一生靠为人补鞋缝衣维持全家人的生活并支助我上学读书。他们的最大期盼就是通过自已的努力拼苦,能让儿女挤进敲钟吃饭,盖章拿钱的队伍。师范毕业了,凭父母为万人修鞋千人补衣的背景。到艰苦的山村小学工作是我唯一的去处。父母,亲戚无人知道百草山在什么地方。他们也不愿知道与儿子一起分工的同学为什么会落脚县城或区街。反而在虚荣心获得极大满足的同时,常在修鞋摊上不停地向熟人炫耀:“娃儿分工了,分在百草小学。”
我不想教书,尤其是到高远寒冷的百草山。我甚至认为;假如我接过父亲手中的补鞋小锤,也一定能上赡父母,下哺家小。终于,我没那样做。嫩生生的年龄,一下子扑进了生命之河——我一生的百草山。
初识山上弥久不散的浓雾,陌生孤寂中脑际全是县城自家门口石板街上涌动的人头。初踏浠浠稠稠的山路,苦劳愁烦中,耳旁全是母亲那台蝴蝶牌缝纫机流畅欢快的答答声。想家想亲人,但是,道路凶险,上山容易下山难。两三年没回家。非因躬耕讲台的忙繁。而是惧怕那条从百草山盘旋而下又沿金沙江飘逸而上直至县城的数百里荒凉古道,自然也就有了更为充裕的时间走进村寨农户,走进学生和家长的心灵。心通则事成。连续三年优异的教学成绩,全区的同行才知道,百草山有我,我在百草山。
铺满山路的鲜花被“文革”的巨风猛然间撕碎卷走。“停课,就地闹革命”的指令就象终日缠绕高山的浓雾带给人以彷徨。接下来是无地方领工资。生活的来源有如山溪的细流因天旱而枯竭。无绪日子中的一天,因我阻止造反派批判公社的老支书时动用武力而被定为“保皇狗”。曾经非常热情地关爱我的村民,慑于被打击批斗而不敢再与我来往,相逢时甚至都不敢再叫我一声“老师”。渴盼生存与和谐的希翼促使我的思维把父亲修鞋的小摊幻化成一幅幅美妙的图画。“下山,修鞋去!”这是我当时的急迫愿望。
现实把求生的构想无情击碎。通向山下的那条道路被造反派封杀,上山凭证,下山的不行。
古老的木楼历变幻风雨200年,我蜷缩在摇摇欲坠却又能凭栏一眺众山小的三楼,早起,望着家的方向凝思,黄昏,还是望着家的方向凝思。那份孤寂,那份清冷,那份思家思亲人的悬急,直把我一颗年青的心撕扯得血滴滴钻心地疼痛。
更惶急的是,米袋空了,油罐盐罐也空了。因为没钱买煤油,叽嚓一声,那油灯痛苦地暴出一朵灯花后,把山村黑睃睃的夜留给了我一个人。
我从油灯抛给我的黑夜中站起来,天还没醒就进了大山。我相信,深山里饱蕴的药材,山货定能维持起码的生计。于是,爬山越涧的苦累被生存的压力冰释,荒林刺笼在我的眼里变得诱人而美丽。
只保食能裹腹的营生伴我走过秋天的雨雾,走进了皑皑白雪的冬日。在一个雪花纷纷的黄昏,因迷路而累饿交加,我倒卧荒林。
仙人坡好心的马大婶救了我。她说:“孩子,别伤心,更不能掉眼泪。别人怕造反派我不怕。我要办所学校,让你来教仙人坡的娃子们读书。”
仙人坡生产队的保管室转眼间成了学堂。仙人坡以及邻近几个生产队的儿童一下子来了许多。“教室”里坐不了,我便把他们以年龄大小分为两个段。每段读半天。白天上课,晚上编写第二天的教学内容,还要和生产队的几个巧手能工生产粉笔。在那段全国停课闹革命的岁月里,公然有书教,尽管山高雾浓,风凉雨稠,智疲力劳,内心仍然高兴和愉快。
自办学校也有罪,公社的派头三番五次来捣乱,但奈何不了马大婶和无数的群众。于是,煽动来了区里的造反派。几十个人突然悄悄地提枪舞刀冲到仙人坡。说马大婶是“破坏革命形势的土恶霸,我是反对革命的臭老九。” 要把我们带到区街,批倒批臭,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永世不得翻身。就在那派头高叫要绑人时,仙人坡以及邻近几个生产队的群众呼叫着,怒吼着如蜂而至。林立的木棒扁担,高举的锄头火枪瞬间把那些人淹没。
造反派仓惶而去后,我又拿起了土制的粉笔。
从此,我才真正感受了社会对文化的渴盼,看到了自己在百草山的人生价值,
我爱百草山,更爱我的教育工作。
又一年山肥草绿时节,噩梦结束,学校复课。仙人坡自办的学校被上级承认并命名为“仙人坡初级小学”。上级不同意,马大婶也反对我继续留在仙人坡。我又重新爬上了百草小学那幢古老的三层木楼。
生活正走向春的浓处,一场旷古的地震灾难带走了马大婶,卷走了我的几位同事和校长,还有许多认识或不认识的村民。百草小学被揉扯成一片废墟,人为的灾难让人迷茫,自然的灾难让人哀伤。一切尚没远去,个人的情感灾难又接踵而至。几十年为别人补鞋缝衣的父母,竟以令人生厌的小市民意识看不上农村人而阻止我与马大婶女儿的婚姻。争吵,责骂,怒愤升格为亲情的隔异。亲人离我远去以后,马大婶的女儿成了我的妻子。生活象高标号的混凝土,把我的人生凝固在百草山。
不老的日月堆积了我的年轮,演绎着山村的巨变。路通了,电通了,百草小学被“希望”成钢混校舍花草校园。耸入天腹的通信塔让不少村民的腰间随时嘀铃铃脆响。世事正显年轻,我却老了!手捧退休通知,眼望美丽的校园和碧绿苍翠的百草山,盈眶的泪,终是没有滚落出来。
本文已被编辑[吟媚]于2008-3-15 18:31:2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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