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东北的大山里有我的故乡。故乡的地面满目沙砾和石块。村名就象大地那样实在——碎石村,于是,上万子民便被穷困无情地罩住。贫穷和无奈的岁月里,在碎石村那锅状形的厚土上,一代代的山民却潇洒地唱着自己随意弄出的歌谣。当县里那些很文化的人对碎石村那些没文化的人弄出的歌谣产生了兴趣并挖掘,整理再精心地研究以后,曾经飞扬在锅状上空,应景而生,信口而出的歌谣就有了一个很文化的雅名——“乡歌”
记忆中的乡歌大至可分三类:哭嫁歌、孝歌、和山歌。
哭嫁歌是大姑娘出嫁时边哭边唱的。新社会男女平等,婚姻自主以后,哭嫁的陋习被无声革除。男婚女嫁正常事,大喜事。既是大喜事,哭什么哭?所以,当我把童年和少年的光阴随意地消磨在泥路小径,荒山野岭时,哭嫁歌便被社会前进的脚步轧烂,碾碎,成尘。唯有“孝歌”和“山歌”还在岁月中残喘。至今仍在耳边缠旋。并由此而生发乡绪,鼓动我去翻弄没有文化的人随意地编撰的那本厚重歌书。
唱孝歌的形式最为传统。只能在谁家有人去逝才唱。曲调,只有前人留下的那几种;而歌词,除承传的以外,大部分都是即兴编唱的。
唱孝歌先要“立歌坛”。能够“立歌坛”的人,大都是当场孝歌群中的明星。“立歌坛”的人手持香烛纸钱,边歌边燃边作揖。用孝歌的专用曲调即兴配词,把逝者的一生作概略介绍后再抒悼念之情。此时,逝者的子女,俗称孝子,必须披麻戴孝跪在旁边。“立歌坛”的人一通歌罢,“立歌坛”的仪式在在歌者的抛歌中结束:“我把歌抛歌坛上,有请贤人来接歌。”下面就是自由接唱。其间,也有一些俗成的规矩:年少者让年长者;男歌手让女歌手。唱词要相互尊重,切记狂傲目中无人。但是,碰上辈份,年岁相当的歌手也会相互逗争:“我把歌抛歌坛上,看有谁人敢接歌”
“歌在云天不算高,张口接过莫要笑。无人接歌你又唱,不信你把歌场包。”接歌人自信地把歌接过,并以歌责之。
歌场的规矩是:唱的人不抛歌下边是不会有人接唱的。无人敢接,你唱一宵?
乡村的人去逝以后,一般都要停放三五天。送逝者上山安葬的头天晚上称为守大夜。这一夜,四邻八舍的人都要来守大夜。孝歌便在守大夜的那晚黄昏开场。悠长悲戚的歌声伴着极有节凑的锣鼓声,把停放棂柩的场所渲染成悲凉与冷漠。摇晃的烛光在香蜡纸钱味的搅和中忽明忽暗。在场人的表情都严肃成伤悼。在烛光簇簇,香火点点,纸灰飘飘,人面戚戚中,孝歌从开场一直唱到第二日天明。天明时“立歌坛”的人会不失时机地接歌。一曲歌毕,便将歌抛给唱歌人中的尊者:“亡灵就要升天去,有请老佰收歌坛。”词中的称谓视收歌人的辈份而定,不一定限指“老伯”。
“收歌坛”是孝歌结束的仪式。与立歌坛一样,仍需燃香蜡、化纸钱、对柩长揖。同时以歌送亡灵,以歌谢四邻,以歌祝平安。
“抛妻离子撒手去,妻悲子哭泪涟涟。从今骨肉永不见,只把魂魄梦头牵。忍悲我把歌坛收,歌完送你上青山。一路慢慢你走好,阳关大道去西天。我把歌来收歌坛,拜谢邻友熬夜天。但愿从今无歌坛,四邻亲朋都平安。”
“孝歌”既能熨平丧家与亲人死别的痛苦,又能让别人在一种特殊的氛围中感悟生命的短暂并聆听怎样做人,怎样做事的教诲。“我在歌坛来接歌,相伴亡人好难过。白天烧烟打平伙,天黑就来棂旁坐。人生无常象流水,好比浮云山头过。父母在生要孝顺,兄弟姐妹友爱多。坡坡坎坎与人见,先让一步笑脸过。针头线脑是小事,红脸相争难为情。劝息世人莫偷抢,万恶嫖赌不能行。饮酒不醉最为高,恶气能忍保家平。不乱行,心安稳。‘令牌’不打忠厚人。”这是孝歌中的一段,平扑的词意饱蕴着人性品质的起码要义。希望以歌点燃世人的心灯,在哀悼亡人的情愫中劝人尊孝、和善,慎行。
“孝歌”和“山歌”各有其特点。“孝歌”传统,程序,呆板。以歌说教。“山歌”形式自由,高亢流畅,叙述,夸张,赞美,愁烦,憧景,追求被随意揉搓成团,串缀成歌。于是,山川秀美,忧心烦绪,人生幸福,未来灿烂被彰显得淋漓尽致。
少年时,听故乡的大人们说,苦累莫忘唱山歌,是喜是忧把歌唱。能唱山歌进而编唱山歌,是碎石村人引以为自豪的事。曾经的老男老女,大伯大婶,伯娘叔叔们存传或自编的山歌已随岁月的更替悄然隐退,遗忘无迹,唯有守山人唱的山歌,至今难以忘怀。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故乡的山坡草绿林密,野生动物很多。为防止野兽糟蹋庄稼,每当秋庄稼扬花飞粉到成熟收获的那一段时间,各生产队都要派人上山守夜。山梁上,沟弯里,搭建着许多的简易窝棚。里面备有四样东西:火药枪、竹梆、马灯和干柴。从守山人进窝棚的那天起,山村的夜晚便被灯火点缀,被歌声缠绕,受梆声撞击。
夜幕罩向大地,守山人或燃一堆柴火,或点一盏马灯。在梆声的起伏幽响中,便有歌声穿透夜色回荡阔野:
今晚月亮圆,离家来守山。
冷风不断吹,衣单身上寒。
歌声绞着夜色飘过苞谷林。邻棚的守山人接唱:
才是六月天,身上咋会寒?
出门多穿衣,有病家人烦。”
又有人接唱:
求财不求病,无奈才守山。
哥子要雄起,梆子敲响点。
梆子再敲响,月下也孤单。
心想家里人,盼亮去团圆。
守山人的歌衣情应景而编,你唱我接。各在山梁坡沟,黑夜中以歌遥叙,已成守山人的习惯。
锅状形的故乡被从锅沿而下的小河切割成南北两半。河岸边的平坝或斜坡上是村子。村子的背后或不远的前面就是绵绵长长的一坡坡土地。土地的上沿便是幽深的密林。守山人的窝棚就搭在土与林的交界处。带着一身的疲劳回到家里的村民,入夜时分,经常聚集在任何一家的院坝里,坐在木板凳上,一边喝苦丁茶一边默望旷野中朦胧的灯火。聆听从迷茫模糊中飘来的歌声。慢慢地,梆声进村进院进屋;歌声入耳入怀入心。夜的宁静被搅碎,心中的喜怒哀乐被唤醒。于是,伴歌声前三皇后五帝的神侃;张家长李家短的乱议。猛听一歌清亮流畅而至,便有人跳出话题:“这歌得到过他老子真传,你们听,好巴实!”
我们一帮子少年在这样的夜晚,掺合在这样的人群中,或昂了头,或偏了头,思维在窝棚和院坝的空间跳跃。极力把山上的歌者和“他老子”的影象连接。山村中的黑夜,黑夜里的山歌;院坝中的油灯,油灯下的人影凝结成一副永不消失的动画将山村的淡俗和恬静定格于永恒。然后嵌脑铭怀并随时因思乡而滑出绵长的记忆。
即使是阴雨连绵天气,夜幕过早地铺盖了山川。浑沌的乡野仍会悄然聆听守山人弄出的声响。纷乱的竹梆一声声敲打在头顶。偶而有爆响的火药枪声撞击村民的心尖。都会不约而同地想:打枪?是不是人与兽发生了夜战?人伤?兽逃?蹦跳的心落到实处,是因为飘逸的歌声再一次传来:
罩子(雾)乌乌天色麻,小路弯弯太难爬。
爬到棚子气没喘,赶忙就把梆子拿。
一声长吼出来传来,有人接唱:
手拿梆子千斤重,左敲右打他不响。
心里急如猫爪抓,急的是庄稼被糟蹋。
长嚎一声如狮吼,野猪老熊全趴下。
守山人不可能同时到位,正行走在途中的也在唱:
天又阴来路又滑,人又累来心又怕。
怕的野猪出山早,怕的老熊把坡下。
怕的庄稼被整坏,扣了工分又挨骂。
你怕咋不早出门,甩起脚板把坡爬。
烟竿棒当作杵路棍,哪管汗水如雨下。
早到棚子早出声,啥子敢来乱糟蹋?
他想早点把坡爬,屋头的婆娘丢不下。
说他天黑成野鬼,白天睡得死麻麻。
说是夫妻难想见,相见周身软蹋蹋……
守山人虽属不同的生产队,但相互间都是认得的。他们在用歌逗笑那位迟到的同行:说守山人夜不着家,白天回家婆娘又要上坡劳动难得一聚。待得相聚又要忙着上山守夜。恩爱缠绵中耽误了时辰。下面的接歌人是长辈,他的歌斩断了荤词的路子:
娃子些吼歌吼的啥?老子听得耳朵麻。
看来今晚阵仗(形势)凶,厚雾细雨冷煞煞。
歌儿吼得响亮点,吼开云雾接光霞。
接来光霞撵妖怪,人人平安家又发。
要唱唱点正经的,花歌教坏小娃娃。
下棚你来接到吼,进棚我把梆字拿。
一夜的歌声,一夜的梆声悠悠的荡到天明。为了驱赶野兽的侵扰和守山人的寂寞,那歌,无论是荤的素的夸人的骂人的,山下的人绝不会计较。日后见面也不笑闹指责。村民的宽容大度展示着被生活以及生活中的歌声冶洗得万般洁净的心。
秋收的速度有快有慢。收完了庄稼的生产队撤回了守山的人。那梆声由纷乱噪杂变得零落。但,无论是细雨霏霏,浓雾漫漫的夜,还是月白风清,旷寂冷阔的夜,山歌还是那样的高亢绵长,还是那样入心入怀,听后让人生出无端的憧憬和遐想。剩余不多的守山人更苦了。你听那歌:
山嘞,山高棚棚少,
路嘞,路滑弯弯绕。
天嘞,天黑冷清清,
人嘞,人单孤零零。
我今又来把山守,
歌走满山似游魂。
就怪自己没本事,
犁田耙土都不行。
只好离家来守山,
整得象鬼不象人。
手摸清风周身冷,
脚踩秋月望家人。
野猪老熊来作伴,
为的保住好收成。
青年的单身男子爱这样唱:
年过二十已成人,
黑夜守山心沉沉,
父母说我人长大。
该找姑娘把家成。
近处的姑娘看不起我,
找个幺妹要远行。
远方的幺妹她问我:
犁土耙田能不能?
队上的活路累不累?
赶场的大路平不平?
爹妈哥嫂心咋样?
幼小的弟妹可热情?
媒人进屋我眯眼笑;
听说你是老好人!
吃苦受累不算啥,
兴家靠的两手勤。
上敬双亲下爱小,
和睦家庭热腾腾。
盼哥早点来接我,
并肩牵手朝家行。
幺妹问得我心难过,
只为彩礼无处寻。
山高路陡活路苦,
幺妹嫁来守清贫。
一思一想心慌慌,
不知前路咋个行……
简单扑实的歌词,叙述生活,饱含期盼,深蕴憧景。谁能说,这荒林幽夜中山歌,没有意蕴,没有追求呢?
因自然环境的严重受损,山秃了水枯了以后,野兽也远去了。不用再守山了。村民的心中象少了点什么,不久,就又习惯了。
乡歌被随电视涌进山村的流行歌曲悄悄地替代。年轻人吼起流行歌曲来似醉如狂。老辈人听后撇撇嘴:“这也是歌?”树荫下,火堂边,老辈人悠悠地哼起乡歌,年轻人又说:“扯声摇气的,那也是歌?”
没有了特定的生存环境,“山歌”便步了“哭嫁歌”的后尘。接下来,“孝歌”也不用唱了。代之而起的是收录机。那孝歌从某一处歌场跌进了薄长的胶片又洋洋洒洒地跳出来。绝对的本土。可老辈人又说:那匣子里的“孝歌”老样,绝少新编。还没有香烛纸钱燃烧中的特殊之味,不地道。
不地道的“孝歌”也没存在多久,“哀乐”便风风火火的来到了山村。
生活的程序在不断简化。人们从不适应到适应,于是,又一种新的生活程序产生。“乡歌”便随了岁月彻底地无声远去。
偶尔回乡,看那由绿变秃又变绿了的山,退耕还林后缩小了耕种边界的地,物是物非,人是人非。惶惶的思绪只得费力地把记忆抽象成一幅淡雅的画图。于是,乡歌的如泣如诉,乡歌的流畅高亢,乡歌的悠远缠绵还是那样时有时无。缥缥缈缈。
本文已被编辑[悲秋道人]于2008-3-15 18:15:49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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