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素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对于眼前发生的这一切,素芬是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的!尽管好长一段日子以来,姐妹们就把下岗吵的沸沸扬扬了,但素芬是从没有把这当成一回事的。她是带班长、车间的优秀党员、厂先进工作者、市行业标兵、省劳动模范,还跟纺织部长握过手呢?各种荣誉证书一大摞。下岗?车间里就是留一个人,也应该是田素芬的!她总是这样想。
唉!下岗,不过是换个好听的字眼罢了。其实,谁都明白:就等于失业了。
尽管素芬从没有想到过自己会下岗,可眼前发生的这一切,毕竟不是梦!主[xi]台上,当许厂长语调深沉地念到“田素芬”三个字时,素芬只觉得脑袋“嗡”的一下子,涨大了许多,涨成了一个大大的大漏斗。她不知道别的姐妹听到被安排下岗的消息时会有啥感想,反正她觉得自己就好象一下子掉进了一个无底的黑洞,身体飘飘摇摇地往下坠……
这几年,纺织行业不景气,也是众所周知的。在这之前,从报纸上,或者电视中看到某某企业停了产,职工“下岗待业”的报道时,虽然心里也有点震动,但素芬总认为那是离自己很遥远的事情,与自己这个省部级劳模是毫不相干的!谁知道,原来它就近在咫尺,说来,一下子就站到了眼前。没想到哇,自己一个曾与纺织部长合过影的劳动模范,竟也成了时代激流中一朵小小的浪花,被无情的抛上了岸……
有人嘤嘤的哭泣!是呀,当一个人意识到自己端了几十年的饭碗将被一下子打碎时,谁会没有一点感受呢?哭声里夹带着一种绝望的气氛,在大厅里低低的徘徊,叫人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十分同情起来。
当然,这种情绪也感染了素芬。她只觉得自己的心中“倏”地一下子,一股委屈油然而升……能没有感受么?十八岁进厂,在织机旁来回穿梭了二十多年,整个青春都交给了纺织行业。想不到的是:到了四十岁这个年龄上,却又被这个她为之付出了美好青春年华的企业一下子推出了门外。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素芬也想哭。但是,她使劲咬咬嘴唇,强忍住没让泪水从眼眶里流出来。都四十多岁的人了,应该能控制住自己的感情了!她明白:四十多岁的女人,是再比不上那些二三十岁的小姐妹们好找工作了!这么个半老徐娘,谁会要呢?再说,自己除去挡车,还能干啥呢?
唉,没有了工作,这下半辈子可怎么办呢?素芬不敢再往下想了。
整个会场都沉浸在一种低沉的气氛里。“下岗职工动员大会”几个大字,十分醒目的悬挂在主[xi]台的上方。悬幅后面的墙壁上,几十面锦旗似乎一下子失去了往日的鲜艳,巨大的电子钟仍在不停地变换着数字,显示着无忧无虑的神气。素芬就目光直直的瞪着前方,呆呆的坐在位子上。此时,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会议下半场的内容,她是一句也没再听进去,直到肩膀上让人轻轻的拍了一下,她才回过神来。只见老厂长许书达满面愧疚地站在眼前。素芬这才象是受了莫大委屈的孩子突然见到了娘似的,心头一哽:许厂长,我……
“素芬呀,啥话别说了!”许厂长心情沉重的拍拍素芬的肩膀,说,“这是大势所趋呀!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是……这是班子研究的呀。先回家走吧!过一段时间再说。”
可是,可是什么呢!猛地,素芬坚强地把头抬起来:决不能叫别人看见自己的眼泪而笑话自己。想到这些,素芬站起来,回头望望显得有点无地自容的许厂长,微笑笑,倔犟地走出早已是空荡荡的会议室。
二
素芬的丈夫何鹏是县电视台的记者,神通广大。由于职业的原因,认识县里好些部门的一把手。知道素芬下岗了,何鹏说:
“要不,我去找找你们的许厂长?”
“找啥找!已经宣布了,再回去上班,别人会说啥呢!”素芬不想让别人看不起自己,就说:“我就不信,别人不上班能活,咱离开了厂子就得去死!”
“嗬,啥时候也这么豁达了!”何鹏知道妻子的性格,就安慰说,“就是嘛,人活着,就要有点骨气,干吗啥事都要去求别人呢。……”何鹏滔滔不绝的说了一大通,见妻子一点反应没有,以为怎么了,一抬头,见素芬已经在厨房里忙起来了,便快步追过去,从后面一下子抱住素芬,亲昵的搬过她的肩膀,望着那双有点失神的眼睛,关心地说:“先在家歇一段时间,休息休息吧。看,你瘦多了。”说着,在她的脸颊上吻了一下。素芬则烦烦的推开了何鹏,“快走把你,叫我清静清静。”
何鹏说:“你可要好好在家等我呀,我走了!”
空荡荡的房间里就剩下了素芬一个人。
女儿在学校住,一个星期才回来一次呢。丈夫一走,素芬才感觉到了一个人的孤独。
生活真是无情呀!素芬是从来没有想到过的:自己在四十岁这一年,会遇上这么一个坎儿,失业。尽管这个坎儿并不是自己人为所至,但她知道,遇到这个坎儿的还有好多姐妹。这是大势所趋,是社会发展的必然。尽管如此,当这个必然在一个人毫无思想准备的时候一下子降临到她的身上,她仍然会觉得有点突然、有点接受不了的!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这是厂里决定了的事情!
素芬没有看电视的习惯,就拿过丈夫的一本书胡乱翻起来。刚看了两眼,就觉得眼珠子疼,书上写的是什么,她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就把书一扔,索性躺在了床上。刚躺下,又好象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忽”的坐起来。她直觉的浑身燥热的不行,怎么也不舒服,便下床打开了窗子。
窗外就是小城繁华的闹市。大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时节正是阳春三月天,街道中央的花池里,正开放着一些零零星星的小花儿,花朵的上空招引着一群嗡嗡嘤嘤的蜂蝶儿,一派春意盎然的景象。远处的十字街口,来来往往的人流,正在一个交通警的指挥下,有条不紊的穿越那个繁华地带。更远处的高楼上,垂挂着的广告条幅,在迷迷蒙蒙的光线里,显出一片花花绿绿的耀眼来。
这就是生活。这就是五彩缤纷的生活么?素芬把目光从远处收回来,停留在她这幢楼的对过,那个卖早点的小摊上。
那个烙菜合的老太太姓周,常年四季在这里摆摊。每天早晨天不亮,老太太就起来生火,一直忙到九点多种后,才收拾摊子回家。素芬知道:每天来这里吃早点的人很多,周老太太手忙脚乱的,还烙不急呢。但累的满头大汗的周老太太,仍然两手不停的招呼过往的行人:菜合啦,菜合啦,好吃不贵的菜合啦!
远远的,这颤巍巍的招呼声,就把你的食欲勾引出来了。有时早上做饭来不及了,素芬两口子也是到周老太太这里买上两个菜合,再要一碗稀饭或者豆腐脑什么的,既经济又实惠,然后就去上班。
看着看着,素芬心里突然萌出一个念头来。她把目光穿越熙熙攘攘的大街,一下子停留在正收拾摊子的周老太太身上。
素芬的脸上,流露出一种稳操胜券的表情来!
三
素芬要拜周老太太为师学烙菜合。矮矮胖胖的周老太太高兴的不得了。她认识素芬,以前,素芬经常来吃早点,熟识了。当听到素芬下岗了,老太太很是同情,说:“就来烙菜合吧!不看这地儿卖菜合的没二家,我都忙的要死呢。”
素芬巴不得老太太容纳她呢。就笑笑说:“那我不争你的买卖了哇?”
老太太豪爽地说:“我乐意呢!”
就这样,素芬跟了老太太三个清早,就掌握了包菜合的技巧。并紧挨着老太太的摊点,也摆起了炉灶。
长这么大了,这还是头一次站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叫买叫卖的营生呢。素芬就好象偷了别人的东西似的,心“咚咚”直跳,头也不敢抬起来。以往,都是肃肃静静的上班,安安详详的领工资。如今一下子站在大街上来叫卖,素芬还真有点拉不下脸来呢。
这个露水早点市场,不算很大,但来吃饭的人却不少。每天清早,小城还沉睡在蒙蒙的夜色里,这里便炊烟四起了。卖稀饭的,炸油条的,卖豆腐脑的,卖糊辣汤的……还有卖菜合的周老太太,都不约而同的从四面八方赶来,点火升炉。
早八点之前,这里是人声鼎沸,风味浓郁,各式各样的小吃、早点,氤氲出腾腾的热气儿,远远的就能叫人嗅到一片忽忽悠悠的早餐香,吸引着小城远远近近的人们一起朝这里赶。各种各样的吃客云集于此,要上两只菜合,再来它一豌豆腐脑或者糊辣汤,直吃得汗粒子从脑门子上朝外沁,然后掏出手绢来,擦掉汗珠子,再抹抹油烘烘的嘴巴,早餐就交代了!八点一过,打着饱嗝的人们相互招呼着,该上班的去上班,该收摊的收拾摊子。一挨九点,这里便又恢复了车水马龙的景象。真真的一个露水早市呢!
等素芬将火升好,别人的摊前早已氤氲起了热腾腾的香味。素芬紧张的忙碌起来。
看上去,素芬真是有点不可开交,额前布满了一层细碎的汗珠,也顾不得擦一把。尽管如此,摊前的顾客却是寥寥无几呢,这是素芬刚开张的缘故。有史以来,人们的消费心理很难改变,那就是:哪怕熟人的物品贵点,也不会去买生人的东西。言外之意就是:我与你素不相识,你要是骗我呢?熟人一定是不好意思骗我的。其实,这种消费心理被众多的商贩所掌握。别说,赚的还真是你这半生不熟的朋友的钱!
周老太太的摊前,已排起了长长的一条龙。素芬看看自己这里冷冷清清,好不尴尬。可又有啥法子呢?人家不买你的,你又不能去拉去拽。素芬望着在蒙蒙氤氲的早餐气氛笼罩下,食客们的各种吃态,心中一阵懊恼:出师不利呀!
“哟,这不是素芬么?”突然,一个十分熟悉的声音,促使素芬连忙把头扭了过去。
“啊,王主[xi]!”素芬惊喜的叫了一声。正是棉纺厂的工会主[xi]王德寿。王主[xi]微笑着站在了跟前,素芬像是在婆家受了莫大的委屈后,突然见到了娘家人那样,又喊了一声,就再也说不下去了,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素芬真想放声大哭一场啊!但是,她突然改变了思想,她明白,这里绝对不是自己流泪的地方。面对错综复杂的社会万象,要想生活下去,就得准备吃好多好多意想不到的苦头,就得把眼泪咽到肚里去,就得坚强一些……想到这里,素芬稳定了一下情绪,低头抹掉眼角的泪花,微笑着抬起头来。说:
“王主[xi],您还没吃饭吧?尝尝我这手艺咋样!”说着,用早已准备好的纸条包起两个还滴着油花的菜合,递过去。
王德寿接过菜合,还挺烫手,他唏嘘着赶忙换到另一只手里。看到素芬刚才的一系列变化,老王心里一阵愧疚:作为一名企业工会干部,职工的娘家人,自己不但没有给予他们温暖和关爱,反而将他们一手推出门外,不管了!这象话么?可是,这又怨谁呢?这种现象也不是一个人、一个企业能解决得了的呀?
“唉,素芬呀,先慢慢来,”王主[xi]劝素芬说,“过一段时间就会好起来的!”
听了王主[xi]的话,素芬的心中一阵感动。人就是这样,有时在你最困难、最感到无依无靠的时候,一句话,就能使你增添无穷的力量来面对眼前的坎坷。素芬一下子打消了刚才还在念叨着的不再过问厂里事情的念头,问到:
“王主[xi],这段时间厂里的情况咋样了?”
老王见素芬还关心着厂里,更觉得无地自容了。他叹口气说,“唉,多少年造成的环境了,一时半会儿不好扭转呀!”
也是的。素芬自言自语到。她叹口气,便一边招徕着偶尔的一两名顾客,一边与王主[xi]聊起来。
早晨就这样在素芬恍恍忽忽的心情中,不知不觉地过去了。吃早点的人们抹干净油烘烘的嘴巴,红光满面的上班去。太阳的光芒也就“呼啦”一下子从东边的楼顶上泼下来。素芬开始收拾摊子了!
大街上,南来北往的人流与车辆渐渐的多起来。崭新的阳光里,飞舞着数不清的尘埃。早市悄无声息的结束了。
四
一段时间过后,素芬慢慢地与这个五彩斑斓的生活溶为了一体。
在鲁西这个偏僻的小县城里,素芬和众多的人们一样,每天匆匆忙忙的生活着,有时遇见一两位熟人,就停下手中的活计聊上一会儿,但他们更多的时间是在为自己的生存而忙活。
在这个早点市场,代表着鲁西小城的饮食文化的风味小吃,莫过于周家菜合和康圆肉饼了,它们和古城大包、张鲁烧卖一起,在小城有着风流千古的影响。近几年,小城里的人们又吃出了一种面汤,叫东街豆沫。每天来吃早点的人们络绎不绝,就象赶集。随着时间的渐长,素芬的手艺也日趋成熟,一个月下来,素芬细细的盘算了一下。还真赚了呢!她惊喜地叫了一声,冲里屋喊到,“大鹏,你看,还赚了二百多呢!”
“是吗?”何鹏来到妻子跟前,微笑地望着素芬。他之所以高兴,并不是因素芬赚了钱,而是看到妻子从刚下岗时的消沉中又振作起来了。何鹏抓住素芬的手说,“慢慢来,掌握了市场规律,一切会更好的!”
有了第一个月的经历,素芬从思想上也改变了刚下岗那阵对生活、对命运的看法:人活一世,所经历的并不都是一帆风顺。关键是要有一颗热爱生活的勇气和信心!
就这样,每天早晨天不亮,素芬就匆匆的起床,洗漱完毕,先去早市生火。点着火后,再回来叫醒丈夫,让何鹏帮忙推着一应餐具去早市。不大一会儿,吃早点的人们就陆陆续续的来到了。开始,何鹏要给素芬帮忙打打下手,素芬不让。何鹏只好坐在一旁,一边吃着香喷喷的早餐,一边深情的看着素芬忙来忙去。
吃完早餐,何鹏关照了一下素芬,便匆匆上班走了。这时候,吃早点的人们也热闹起来。一批刚走,另一批就迫不及待地坐下来,等着素芬把油烘烘、香喷喷的菜合端到面前。
素芬忙得汗也顾不上擦一把。额头上沁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只见她从容的在一大块和好的面团上揪下一小块儿,在案板上来回的揉了两下,就拿起来,放在左手中,摊成一张厚薄均匀的面饼,另一只手从旁边的菜盆里捏起一撮粉条、韭菜和着鸡蛋花的菜馅,放到左手的面饼里,然后,一点一点的把菜馅包严实,两只手摞在一起,轻轻的一按,按成一张碗口大小的饼状,用右手的四根指头并在一起,挑起面饼,照准旁边早已烧热了的鏊子上一甩,只听“哧啦”一声响,一股白汽儿从鏊子里蒸腾出来,带着一股浓浓的香味,缓缓地向着空中飘散开去,一片诱人的香味就笼罩了整个早点市场。素芬包成俩三个后,就赶忙腾出手来,用锅铲把先前放到鏊子上的菜合翻过身来,再过上一小会儿,一只黄澄澄、香喷喷的菜合就烙成了。素芬用早已准备好的纸条包住,递到等不及了的顾客手中。
就这样,打发走一批人,又迎来一批。素芬一直忙到九点过后,顾客才渐渐地稀拉下来,自己也胡乱地吃了两个菜合,便开始收拾摊子。先将炉子封好,挪到一个背人的地方,然后再将一应餐具装到推车上,便和周老太太相互招呼着朝家走。
回到家,也顾不得喘口气,便推车出门,匆匆的向菜市场奔去。
上午十点种的菜市场,正是生意成交的黄金时刻。人声鼎沸,嘈杂四起。素芬从不敢图贱买那些过时的剩菜,要为顾客负责呀!
买好肉馅和韭菜回到家,已是十二点了。中午丈夫一般不回来吃饭,素芬便也不做饭了,吃两口剩菜合,或者泡一袋方便面,凑合一下,便开始择菜、调馅。这一忙,一个下午的时光就过去了。虽然有点累,但素芬觉得充实。人不就是这样吗?平时,总抱怨说忙、忙,可一旦让你闲下来,又总觉得闲着还不如有点事干呢!我们的主人公田素芬就是这样,在忙碌中充实着自己,在忙碌中实现着自身的价值。
渐渐的,夏天就来临了。
随着活路的越来越熟练,素芬也越来越不满足于只经营这个小小的摊点了。便跟丈夫商量:
“天热了,夜市又要开始了。咱也扩大营业吧!”素芬说。
何鹏担心妻子早晨忙了晚上再忙,身体吃不消,就说,“你一个人从早忙到晚,能行么?我又帮不上你!”
“没事的。”素芬知道丈夫是替自己的身体着想,心里十分感动,就说,“要不,就回老家去找个孩子来帮忙!”
何鹏十分了解素芬的性格:只要认准了的事,非做不可!不然,她是不会轻易说出口的。何鹏便抽时间回了一趟老家,把四叔家的一个孙女小华带来,给素芬打打下手。
夏天里,夜市十分红火。素芬带着小华是一天一天的忙活。经营规模扩大了,素芬就在街面上租赁了一间房子,并别出心裁的在门面上挂出了一个牌子,叫“纺嫂快餐”。这下,从早到晚,来“纺嫂快餐”吃饭的人都是络绎不绝。高峰时,素芬和小华两个人都忙的不可开交,素芬便又找了一个来城里打工的乡下女孩,叫小草。有了小华和小草帮忙,品种花样多了,经营十分红火,生意也越做越大了。
一天,素芬正紧张的忙碌着,忽然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一抬头,看见了自己原来一个班组的姐妹柳英,素芬十分高兴,便打听其他下岗姐妹的情况。柳英把自己知道的一一说给素芬听。当听到比自己混得好的,素芬十分羡慕,说,“人家就是比咱强。咱这算啥呀!在卖模样呢。”
柳英笑笑,说,“卖模样更能赚大钱,你去啵?”
素芬“噗嗤”一声笑了。好长时间不见面,总有说不完的话儿。素芬索性坐下,与柳英聊起来。
柳英现在一家公司做营销。看上去比素芬的精神要好一些,毕竟是一个体面的工作呀!但她仍对目前的这种社会现象不理解,抱怨说:“这国家也是,改革改革,都改成啥了?把这么多人一下子推到大街上,也不怕把大街压跨呀!”
素芬笑笑,说:“也不能那么看,国家也有国家的难处。象咱们中国这种情况,也不是一个方面的原因!”
柳英听了,便用一种怪怪的眼神瞅瞅素芬,惊讶的说道,“呀,还是我们的党员大姐觉悟高哇。都到这种地步了,还这么关心着国家哩!”
素芬又笑笑,很谦虚。二人从厂子聊到社会,从下岗聊到找工作,聊得是热火朝天,以至使素芬索性连顾客也不招呼了,那边忙的小华小草两个女孩子不时的用异样的目光朝这边望,想:这老板娘今儿个是咋了?
素芬仍然微笑的听着柳英发牢骚。等她不说了,素芬才问到:“哎,柳英,知道月梅现在干啥啵?”
“月梅?”柳英摇摇头,说,“不知道。你找她有事呀?”
“前几天听工会王主[xi]说,月梅都快混不下去了。两口子都下岗了。”素芬叹口气说,“我相帮帮她。总不能看着人家吃不上饭吧。好歹也姐妹一场呢!”
一席话,说的柳英心里也酸酸的。
有时,碰上还在岗的工友,素芬总要了解一些厂里的情况。现在,尽管素芬的收入比起在厂里上班时有了很大的提高,可她仍然向往着有一天能再回到厂里去上班,与众多的姐妹们一起,有说有笑的穿梭在隆隆旋转的织机旁,哪台机器出了故障,跟前一站就能听出来。甚至,不用停车就能把故障排除。多神气呀!如果评上了先进,开会时在主[xi]台上一站,就证明你又为国家做出了一份贡献。领导接见,记者采访,再捧回一本红彤彤的荣誉证书,百年之后也是儿女们的骄傲哇!
每当说到这些,素芬总是滔滔不绝,让姐妹们听了,也都对未来充满了向往。
其实,素芬心里千真万确的是在想着,有一天能再回到那隆隆旋转的机器旁。一个在工厂工作了二十多年,如今已经四十多岁了的女人,是很难忘记那青春一般流失的岁月的!何况她对眼下这个变换莫测的社会,还很难适应呢。
说心里话,像素芬这样有这种意识的人,在眼下还真是代表着大多数!他们之所以对当前中国这种高速发展的社会节奏不适应,并不是个人的素质差,原因是他们在思想上一时很难扭转对在经济转型时期出现的一些社会现象的认识。也就是说,是观念在支配着这类人的思想,毕竟他们代表着中国的大多数啊!
这就是生活。这就是让我们痛苦,让我们彷徨,让我们兴奋,让我们迷茫的现实生活啊!在今天,它实实在在的让素芬感受到了。
素芬就在这种很难用一两句话能把感受概括得清楚的生活中,一天到晚的忙碌着。一年下来,她经营的“纺嫂快餐”一算帐,除去两个女孩子的工资和所有的费用,净赚了一万八千块。
哟,这么多呀!素芬一点也不相信这是真的。
面对床上那一堆花花绿绿的钞票,素芬惊呆了。她望着丈夫,何鹏笑笑说:“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不早对你说了么,慢慢来,等适应了环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下,素芬的决心更大了。她要再扩大一下门面,便与丈夫商量说,“给老家打个电话,叫小华再带两个孩子来吧,她们上外边打工也不容易。再说,找自己的孩子,总比外人放心吧!”
何鹏点点头,答应了。接着就打电话给老家,安排小华再从村里找两个女孩,明天就动身来。小华在电话里满心喜欢的答应了。
可谁知,刚放下电话,叮铃铃……电话铃又响了起来。
电话是工会的老王打来的。老王在电话里恳切的说:“素芬呀,我知道现在给你打这个电话不是时候,可……这也是厂里对你的信任呀!”
素芬听了,心里一阵恐慌,她不知道王主[xi]找她到底有什么事,就催到,“王主[xi],啥事你就说呗,快把我急死了!”
“是这样的,素芬。”王主[xi]在电话里慎重的说,“你们那一批人下岗后,有好多人都没法生活了。作为工会,不能看着他们吃不上饭不管吧。因此呢,最近厂里研究了一下,准备把那些下岗的职工们组织起来,成立一个服务公司!我跟许厂长商量,知道你这一年来创出了一条再就业的门路,想请你来担任这个服务公司的经理。你看……”
素芬楞了。半天,她拿着电话筒的手哆哆嗦嗦地,不由自主地松下来,话筒“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她确实没有想到,这是真的!一年前,离开厂子时的情景,又一下子浮现在眼前。那可真是一步一回头哇!至今想起来,仍有哭的份。谁能想到,在被生活抛弃了一年之后,而又是自己在经历了一番艰难的摸爬,拼搏出一种崭新的生活之时,以往那个曾经让人激动,甚至让人荣耀一生的辉煌又向自己伸出了求援之手,怎么办呢?
到底答应不答应呢!素芬彷徨了!
一边是一条确实能叫人惊心动魄的捧回一把大钱,宽宽阔阔的真正属于自己的小康之路……
一边是一条叫人费神操心,但能带领姐妹们一起朝前走的,共同拥有的大路。
在这个时代的十字路口上,素芬徘徊起来!
回去干啥呢!在哪里不是生活,在哪里不是吃饭、穿衣。这个社会,有钱就是爷,谁还在乎那个能管着几个人的小差使呢!再说,不用时,一脚把你踢开,用你哩,又想起来了!这样的地方,又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
可是,我们这篇小说的主人公田素芬,在进行了整整一个晚上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第二天一大早,就推出自行车,急急的朝着纺织厂奔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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