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小村庄,像一片树叶一样长在山脚下。而村里人说不像柳叶子,像一只燕,展翅飞翔着,但不明白,为什么叫东柑尾,大家都莫名其妙。疑问的是老人,或偶尔的闲谈里,才扯得到这村名的来龙去脉,而大多日子,村人进进出出,只管地里的活,而对于这村的风水形状,一点也不上心。老安就是这种人,他才不管村子像什么,干成了自己想干的,才是成绩。这不,这一次,他又被大队任命为东柑尾的队长。东柑尾有多大?男女老少一共70多号人,是湘南遍地可见的自然村。可东杆尾不简单的是,村里70多号人,在外面吃皇粮的,还不止70多号人。东杆尾的队长,不仅可以给村里人发号施令,外面的人回来,也得先到队长家报个到,队长批了假,他的亲人才可以从地里回来,回家操持饭菜,而又通常找队长来作陪,给下一次请假行个方便。
东柑尾想当队长的人可不少。小棒子上了铁道单位,到黔阳修铁路了,听说东柑尾要选队长,也连夜赶回来。小棒子头上没毛,长长细细,杵在哪,都像根棒子。在东柑尾,小棒子还是个有为的青年,公社召集劳力支援黔阳铁路建设,一队一个,他二话没说,卷了铺盖,领了介绍信就随大队人马去了。他的父母去世得早,姐姐又已嫁人,一个单条子,无牵无挂,去哪都是一个人吃饭,而抢先去,还可以在村人心里搏个印象。小棒子想,村里的老百姓,这回数他跑得最远,见过的世面最多,还为队上当了一回苦差,选个队长,别说十拿九稳,至少在年轻人堆里,相当有优势。
在小棒子没有回来之前,下一个选谁当队长,人们心里早有数。老安虽说过了三十五,人也瘦小,但仗义,脾气像他老子,好打抱不平,见大不怕,见小不欺。前回,看水员与邻村的人起了争执,邻队数个壮劳力赶了过来,要揍本队的看水员老贵,老贵还是青皮后生,没吃过亏,火气旺,争执归争执,还叫来帮手逞强,这口气哪能咽?老贵还想,他们跑过来,只来助助威风,是不敢真动手的,于是,拄了锄头把子,跟对方对骂,从祖宗三代骂到祖宗十八代。而赶到的人,把老贵围了起来,扁担举了起来,要老贵把锄头从水口挪开。老贵不从,屁股上挨了一脚,老贵索性一屁股坐了下去,把沟渠堵了。他们一个高大者把老贵拎了起来,掼在路上,老安提着一根扁担上来了,架开了他们,还骂道:欺负一个小孩,还算不算男人?几个邻队的见老安来了,收了凶器,陪不是,说:只是教育教育他。老安说:有本事冲我教育。横了扁担,立在那里,没人敢动。不远处的村人见了,也提了胆赶过来,给老安壮声势。
还有一个原因,打击都不愿意重提。在前几年,全村人都有负于老安一家。老安的父亲,在湘南北道,还是一个很有些声名的人,做人敢担当,还有一身不错的拳脚功夫。打日本哪年,自卫队苦于没有武器,老安头只身上汉阳,取了十八杆汉阳造回来,只收了盘缠。解放后,众人感念老安头的仗义,还选他做过一任贫协会长。可运动一来,某某在背后一煽风,说老安头当年是私自倒买军火,家里还藏有枪支,准备为国民党反攻大陆做接应。一句话,不仅把老安头的贫协会长给撸了,还戴了反革命帽子,大会小会上批斗,还往他家贴大字报,全村人争先恐后,把老安头家贴得密不透风。老安头解释过,却没任何人给他证明。送进大牢,出来后,呆了几年,就病逝了。而其时,老安头的大儿子跑出去,逃避运动,在衡阳从了军,当了团长。批斗过来安头的人,以为他儿子还会回来报复的,可几年下来,也没见他家人的怨言。与是,面对老安头的家人,集体感到不安。这一次换队长,怎么也不可能再选老营家的人了。
老营家的人在东柑尾也是很有实力的人家。他家老爷爷,是这一代出名的土匪,手下最多的时候,有三百喽啰,家里时常备马数匹,出行时威风凛凛,被欧冠收编,后来又虽欧冠投诚了共[chan*]党。家里除他和儿媳之外,五个儿子都在国家单位工作。他的媳妇是大队妇女队长,兼东柑尾生产队长,是五二年入的党,大队党委委员。上面考虑她职务多,建议她让出生产队长一职。老营头媳妇倒通情达理,没有任何争执,把手续移交给了会计。这是一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女人,公社修水库,她带领妇女队,一样与男人干重活。老营头媳妇也是倾向老安的。老安虽然出身家庭不好,但他哥哥已做到部队团长,部队都不追究出身了,地方上也完全可以网开一面。何况,老安在群众中很有威信,适合当队长。
老安也愿意当队长,一是不想落后,拉大哥的后腿,二是让队里人看看,老安头的儿子,也不是孬种,会把工作干好。他也知道,小棒子,还有谁,也在抢队长当。小棒子不容易,全村人都知道,二十好几了,还是光棍。老安嘱咐自己的媳妇,遇到媒婆子,记得说说小棒子的婚事。老安老婆也是一个热心肠女人,托了几个媒婆,在东家岭找了一个女孩儿,腰圆膀粗的,是个种田持家的人,跟小棒子说了。小棒子本来心里怨恨老安耍阴谋诡计当上队长的,很不服气,可没想到这回老安来了这一手,也不好说什么,在众邻里的安排下,与那女人见了面,那女人也不嫌弃小棒子,同意了这门亲事。深夜,小棒子跪在祖宗牌面前,燃了香,流了泪,说:不担心了,小棒子成家了。第三天,小棒子就去东家岭,把那女人接过来,办手续的时候,才知道自己的老婆叫桂妹。桂妹的嫁妆很简单,一个红皮箱,装了几身衣服,就到东柑尾来了。
东柑尾在十里八里内,是个小村子,但名气却很大,一条简易公路,直接从省道修到了门前。这在当时,是很惹人注目的壮举。除了交通方便,村里后面有一片林子,四季青翠,老人说风水好,而东柑尾的人在屋前屋后载各种果树,桃李梨枣,柑橙桔柿,应有尽有。东柑尾虽然泥墙黑瓦,在时光岁月里有点破败,但看上去,却以为是一个果园。有念头的女子,从少女时代起,就被村前村后的桃花李花迷了,想往这里嫁了。这里近水,灌溉容易,吃米饭的日子远比吃红薯的日子多,在周围几个村,东柑尾的人腰板挺得最直。
村里在外面的人多,获得的信息也多。老营媳妇开会回来,就跟老安商量,公社要搞班组试点,把田地承包到班组。老安立即就想到了去争个名额,把东柑尾分成两个班组,相互竞争,年终分谷子,大家都可多分得一些。老营媳妇也赞成,说:共[chan*]党不就是让人吃饱嘛,咱先行了一步,但吃饱还要吃好,咱努努力,去把名额要下来,搞点副业,把鸡鸭猪养起来,等到政策一到,咱跑在所有村组前面,也算为东柑尾的人争了气了。老安觉得党员就是党员,看法比自己高。于是,盘算自己养什么,才做一个致富带头人,让大家都心服口服,这队长不是瞎当的。
东柑尾分成了两个组,一组由老安继续当组长,一组由小棒子带头。小棒子如愿以偿,找几个血脉相近的亲人喝了一餐,得到了口头支持,然后开始买种下秧,与组员规划,哪块田水好,哪块田地好,哪块田容易干,根据水土特性安排种植。几个还怀疑的人,见了小棒子如此用心,苦笑几下,心里有了底了。老安他们也不闲着,把田地做了统一规划,种经济作物的、种粮食的、种烤烟的,都分了片,由小组长负责管理。老安自己也筹划了一个鸭场,来年养几百只鸭,弄些活钱,把日子过得水灵起来。
老安的鸭养了起来,却成了祸根。鸭四处下田,毁坏了秧苗,夏天又偷吃水田里的鲤鱼,秋天偷吃稻谷,一季鸭养下来,村人几乎都跟老安过不去了,眼也红了,心里也开始不平起来。人们就不明白,怎么大家还在梦里,你老安怎么就那么抓得准政策?这自留地刚分,你就养了一群鸭,大家还在观望,地要承包到户了,而这节骨眼上,老安又要动工盖房子了。他的钱是哪来的?小棒子媳妇第一个疑问起来,老安当队长的时候,是不是贪污了队里的钱?这不刚刚解放,就有钱盖房,财路不正啊。小棒子心理本来对老安就不服,一听老婆疑问,觉得有道理,于是,暗夜里找大队书记,举报老安贪污。老安知道会有人眼红,但自己没偷没抢,行得正不怕影子歪。大队的人也不敢像以前那样张扬,把东柑尾的会计找了来,把帐对了又对,只有几毛钱的出入,这叫哪门子贪污?小棒子心里还是觉得有问题,他对书记说:没有证据不是代表没有问题,要不要先把老安控制起来?书记白了一眼这个一年四季戴着帽子的年青人,说:这个问题别问我,你去公社请示唐书记。
小棒子心里很不平,老安当队长的时候,书记没少到老安家吃喝,肯定是官官相互。到公社找人,小棒子挠挠光头,还是朝东柑尾走了。一边走,一边想,这东柑尾的人怎么了?老营媳妇是老党员也不出面主持公道,东柑尾还有什么发展啊。下一次选队长,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让任何人,要把队长位置坐稳了,好好的查一下老安的底。
另一头,老安的鸭群游进了小棒子组的水田,把稻谷吃了不少。组上其他人碍于面子,都不出面跟老安争赔偿,而小棒子媳妇桂妹与老安媳妇接上了火,在村前对骂了起来。两个女人,疯了一样,掏出十代祖宗在那里晒。小棒子走过去,冲老安媳妇说:好男不跟女斗,有种叫老安出来。而老安蹲在字家门前,一直没出声,见小棒子出来给媳妇助威,心里很不舒服。没有我老安,你哪会有家呢?有了家了,什么不求了,就忘恩负义了?于是站了起来,说:该赔的一个子儿不少,你小棒子就别搅和了。小棒子见老安搭了腔,抢了一根扁担在手里,准备看准了,给老安一下,煞煞他的威风。老安年轻时练过武术,年纪大了,才放手了。小棒子正是欺负他年纪大,正好给自己扬名立万。没想到的是,这是刚放学,老安两个上中学的儿子回来了,见此情景,摩拳擦掌,兄弟俩要教训小棒子了。
老安媳妇见小棒子拿了扁担来,欺负他们老两口没体力,现在看见儿子回来了,就冲着全村人喊:你小棒子凶,还拿扁担打人,来啊,打啊,冲我打啊。全村人都看着,小棒子趁着年青是逞强了点,但没算准时间,就是算准了时间,老安俩儿子回来,也不会饶了他。明知道不是对手,还要逞强,为哪门子啊。老营媳妇从大队开完会回来,站在两边中间,两边批评了几句,接着宣布:东柑尾要民选村民组长。
以前在村里当队长,一年补贴300斤稻谷,相当于50块钱。可是,分田单干,给队长稻谷,已不很现实。但不给报酬,跑上跑下,谁会干呢?大家合计,村门前有个小鱼塘,原来是为改善村里人生活开挖的,几乎是东柑尾的唯一公共财产。老营媳妇跟大伙商议,谁被选上了,当一年,村口的小鱼塘就归他经营一年。小棒子为了出一口气,还要查老安的贪污帐,当队长势在必得。然后年纪大一点的,还是在支持老安重新出马,他当队长,东柑尾的日子才踏实。可老安却不干,说当队长,是年轻人得事了。年轻人不锻炼,东柑尾哪还有希望?要一代比一代强,就得推年轻人出来。而小棒子一边的,以为老安说的是谦词,别说队长又多大的诱惑,但那口鱼塘却是实实在在的啊。小棒子想,那鱼塘到了自己手里,就是一个财源啊。桂妹也为丈夫打气,只要拿下队长宝座,自己也不再丈夫的形象感到委屈了。
夜里,在老营媳妇家里投票。村里的人都去了,狗都不叫了,只听见脚步声和人语声。老营媳妇家烧了火堆,大家围着火队,推选着年轻人。老安他们提名老贵,小棒子那伙人提名小棒子。桂妹说老贵心软,做不成事的。呼吁大家选他家男人。东柑尾的人看着火堆,几乎面无表情。老营媳妇的身子,自从水库下来,妇女病就一直缠着,烤着火,嘴唇乌着,身子还抖着。她站起来,看了一下自己的左邻右舍,说:选自己想想选的,投票开始。大家写了字条,由唱票的收了去,然后站在老营媳妇旁边,开始唱票:小棒子一票,老贵一票……每唱一票,小棒子媳妇心头就要哆索一下。老安看着记票的墙壁,老营媳妇捂着腰,凝着神情,都很严肃。
结果出来,老贵以一票之差落选,小棒子当上了东柑尾的队长。他承诺过,他当上队长,分文不取,完全义务劳动,鱼塘还是归东柑尾生产队。老安也向他祝贺,说:干出成绩来,让父老兄弟在周围几个村里说得响话。小棒子却以为老安在刁难他,不理老安,而是去跟老营媳妇说话。老营媳妇苍青着脸,说:选出来了,明天我到大队报备,大家就回家睡觉吧。大伙跟她道了别,一个一个离去。巷子里的脚步声散尽,泥墙上的窗一个一个亮了起来,温温暖暖,透出生气。
老营媳妇在这个夜晚睡了过去,再也没醒过来。她的孩子三点多就来捶老安的门,哭丧着说他妈睡过去了。老安披衣起来,走过黑洞洞的巷子,仰头看了看天,星星还是那么稀落,风还是那么清凉,老营媳妇那张脸还在面前晃动,怎么说消逝叫消逝了呢?得到讯息的村人也相继赶了过来,摘了老营媳妇床的蚊帐,在灯里,大家发觉,老营媳妇怎么如此的消瘦,颧骨在脸上高耸如岩,眼窝深陷,找不到眼睛。老贵甚至怀疑,是不是老鼠挖了?老安伸出手,颤颤抖抖的,翻了好几次老营媳妇的眼皮,才看清见眼珠原样在眼里。老贵为自己的瞎猜感觉不好意思,回自家取了一抱木柴,在老营家的大厅了点了,说:今晚就不回去了,在这里陪陪她吧。没说完,声音就抖了起来。来的人默在那里,似乎都在自责,怎么没发现老营媳妇瘦得那么厉害呢?
公社的水库修成了,老营一家人都迁到县城里去了。小棒子当上了东柑尾的掌门人,生产队却没多少事了,除了帮村里催一催上缴的农业税,平日里跟左邻右舍一样,在寻着财源改变生活。鱼塘因村前的河流成了季节河,养不了鱼了,桂妹过年腌鱼的计划落空了。而上面又有话传来,要给农民免税了。小棒子才当不到几年,一点事还没做成,权利就要被村里收去,无事可做了。一筹莫展的时候,老安来了,小棒子很愕然,两家人几年见面不打招呼了,老安的日子越来越红火,可政策允许,小棒子只想改朝换代,再来整修老安。还没来得及改朝换代,他又回到了原处。小棒子心里直叹时运不济。
老安从兜里取了一根纸烟出来,点着,也不看小棒子,吐了一气烟,说:我也是不想来的,桂妹她妈让我来,找了我好几次。小棒子正想说用不着你来,可抬头看到老安不苟言笑的表情,又低下头。桂妹听说是妈妈让老安来的,才记起,这门亲,当初还是老安担的保。于是,牵过条凳,央老安坐下。老安看也没有看桂妹一眼,说:不用。又对小棒子说: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我们两家也没有仇。我妹夫的瓦场要帮手,一个工五十块,你有的是力气,觉得中意,明早就去,早点过去。说完,把夹着烟头的手端在胸前,转身出去了。
老安回到家,扯了条凳子,在大门前坐下来,迎着阳光,继续抽他的烟。
东柑尾在秋天的阳光里,房子崭新了许多,巷子里也寂寞了许多。
风丝丝的刮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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