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我的黑色生涯湘南老客

发表于-2008年03月13日 晚上11:49评论-1条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在新疆塔城地区铁厂沟煤矿下井挖煤三年。 那时我十七岁,发育不良,个不长,才一米六左右;又单瘦如木板。 

1983年8月,我通过了两年的实习,被录为正式工。那天去矿劳资科报到,劳资科把我分到了全矿最差的一个井队——采煤二队。尤其劳资科给我发的那把铁锨让我心酸——锹铲阔大,一铲煤是十公斤,锹把是桦木的,近二米长。这根奇长的锹把是歪的,却也弯得出奇,正好在左手握把处拐的弯,让我无论用多大力气,那锹总是倔强地往左扭。可以料想,这鸟锹不消多大一会,便能把我的手掌蹂躏出大水疱来。我戴着安全冒,肩着那把让我怄气的鸟锹,流着清泪离开了劳资科。 

我要下的井名叫代二号,人行道狭窄又陡,狭窄处连瘦如薄板的我也要佝偻着腰蛇样爬行;急陡处一米多一个台阶,我要先坐在这一级台阶上,才能把一条腿的脚尖够着下一极台阶。一天,同我一起下井的我暗恋的云没踩蹋好,便让我心疼地如麻包样噗噜噜地翻滚而下,月余才康复。走完这一段,便到了同往工作面的巷道了,巷道一面的煤墙上挂着指头般粗的电缆,还有几盏昏暗的白炽灯;巷道的另一侧的地面铺的是将煤从工作面运到流煤槽的名叫刮板机的东西。沿着巷道再往里去便是工作面。 

工作面里空气污浊,充斥着煤尘、炮烟和汗酸味。我们等放炮把煤炸 下了,刷帮工把煤墙上的浮煤以及危险排除后,就脱了衣服光膀子 抡着大铁锨抄底板把煤铲起装到拉拉车上。但凡铲慢一点,那充当班长角色的鸟人便操娘日姐地 喷粪样臭骂,见了外地来的活同工,则是英雄无比地暴打。 

我起初在工作面上给拉拉车装煤,第一天便满手大水疱。数月后,我搞运输,便是将拉拉车上的煤从工作面拉到流煤槽。井下拉煤的拉拉车轱辘通通是没气的,瘪瘪的轱辘在浮煤深积的巷道里甚是艰难,不叙亦罢。再后来我去了放流煤槽,即将积聚在铁槽里的煤放到从竖井下来的斗子里,然后提到地面。一日,我正等斗子下来,忽然听到竖井壁上发出叮哩咣啷的金属碰撞声,这声音之后是闷沌声,接着是一件金属物件砰地落在竖井井底,紧跟着是“噗”的一声闷响,可能是那物件下来时碰断了挂在井壁上的电缆,悬在我头顶的灯灭了,我取下头上的矿灯去端详此刻已无声息的东西——天呀!那东西是一个人!他的身边是一只已摔变形了的用来给我们送水的铁桶。我吓得失声尖呼:死人啦死人啦!原来死者是送水工,他往煤斗上挂水桶时,不料挂煤斗的钢缆漏电被他触上了,摔下百米深井。那一条钢揽上挂着缕缕死者的衣服布条和他的皮肉。如此,我不干此营生了, 又回到了工作面。 

我请分队长和班长喝了一场酒,当上了放炮工。我们井下工人有这么一句:吊儿郎当是电工,舒舒服服放炮工,自由自在安全工,累死鸡巴运输工。井下电工一般是采煤队队长、书记的亲戚,我不敢奢望。就当上了放炮工。如是白班,则在夜班下班后进去工作面,亦即凌晨三四点下到工作面;上夜班要跻在白班下班前打炮眼、填药、封眼、点炮。炮 一响,便万事大吉。也是合该有事,这日 我和师傅门庆、太旗 为进工作面开巷道,在煤层间打掘进放白班炮。我们三人点了炮便要上井口,两师傅突然工作态度异常负责地要去工作面看看放下的煤好不好,让我在外等着。我听到他们的胶鞋踩踏着煤和矸石的声音在寂静的黑暗中渐行渐远,不一会 就死寂了,整个百米地下只有我的呼吸声和心跳声。但没多久,我就听到一声不祥的沉闷的炮响。我顿感不妙,先是扯起嗓门狂喊“师傅师傅”,待不见回声,便提起矿灯朝炮响处踉跄 奔去——你猜,我的眼前的情景是什么?是一堆被煤灰和得黑红的棉絮一样的骨肉!而且,巷道壁上也是丝丝绿缕缕的暗红色的筋肉和青灰色的人皮! 

我不愿放炮了,又请人喝了次酒,当了安全工。安全工分打支柱和刷邦。打支柱的,是在工作面的煤清运完了后,将采空区的顶板用木头支撑起来,保证下一槽煤顺利放炮;刷邦工是炮放过炮烟被风机吹得差不多,而运输工即将进入工作面之前,用钢钎将顶板、煤墙上的浮煤或矸石等险患予以排除。之后,就没事可以休息了。这天上午,我们的结巴矿长率安全、救护等若干人要到我们的井下扰民。矿长很胖,我搞不懂这厮是如何通过人行道那“瓶颈”的。矮胖肥硕的矿长戴着朔胶安全冒,又戴了副深度近视镜,就有了些小日本的什么太郎、本田之类的人物。毕竟是中国人,他见了我们没说哟西,而是结巴又亲切地说: 大,大……大 家好,同志们……辛,辛,辛苦…… 了!说完,拥在他周围的人便引导我们鼓掌,闷热的工作面就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矿长在矿灯的照耀下看了看采空区,嘴里响尾蛇似地发出一阵嘶拉嘶拉的声音后,说:井,井…… 下的规矩规矩是……丢煤,不……不,不丢木,木,木头;丢,丢……木头木头,不丢人……人。他说完,又盯着我们几个安全工。我师傅阿曹——一个原在某地方文工团打扬琴,后为女人犯事发配到煤矿的四川人,在矿长的注视下,掂起十二磅大锤走进采空区,对着一根木柱挥臂就是几下,那木柱从顶板和底板之间退了出来,师傅正要弯去抱,那顶板也哗啦啦下来了。可怜我师傅一声没吭,就被几张双人床那么大的煤矸石象被子一样盖了个严实。那煤矸石掀起的风浪,把我们的裤腿刮旗帜一样的飘。等我从木然中醒来,师傅已被人从通过大锤、钢钎破开的矸石下抬了出去。我捡了块从师傅胳臂上砸飞出来的肌肉——是肱头肌的那块,我捧着这块还温热,还滴血,还有神经微动的肌肉,跟着人群去了太平间…… 

我不当安全工了,第三次请人吃酒,做了开刮板机的工作。刮板机是一节一节的钢槽铺起来的,一根粗大的链条把机头和机尾连起来,链条上镶嵌着钢板……这是刮煤的刮子。刮板机常被大煤卡住,同志们就得放下手中的活,来把刮板机解体搬开,将煤掏净后再铺好。重新铺好后,还要试机。这天,机子坏了,重铺过后准备试机,我的来自甘肃的师傅小马对我说:你在机头看着点,我到机尾去看看。机子启动了,刚一运转,就听得喀啦啦一阵响,机尾翘起来打在了我师傅背上。他哟了一声,不动了。我忙跑过去,问师傅咋啦 ?师傅说没事。但不一会便死了——他的脾被打破内出血而亡。 

此后,再没人肯当我师傅了。当年年底,我终于通过考试去了矿宣教科放电影,结束了我的黑暗生涯。 

——师傅们,你们安息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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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吴钩 | 荐/吴钩推荐:
☆ 编辑点评 ☆
吴钩点评:

一段生活的经历,充满着惊险和残酷,读来有中心惊的感觉,有些地方也许的确是这个样子的。

文章评论共[1]个
一泓清水-评论

底层人们的劳苦艰辛生活的确充满难以想象的残酷一面,我也有亲戚挖煤受伤。问好!
  【湘南老客 回复】:谢谢您的理解.对于我挖煤的岁月,一直如噩梦般的萦绕在我心间. [2008-3-14 9:14:43]at:2008年03月14日 早上8: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