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雨中的行程(家访手记一)
节令已是大寒。
小径泥泞,薄雾蔽天。
好在同事们都有所准备,步行两小时,我们到了第一个家访对象王玉琴的家。面对投入视线的景象,我们的心猛地沉重起来。
能放进一个拳头的土墙裂缝把墙面搞得呲牙裂嘴,歪斜的墙体托着房面给人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南面的偏房房面上,左边檐角的一大片土瓦已随夏日的狂风远去。裸露的瓦椽有如久病后枯瘦如柴之人凸显的肋骨。推开竹蔑编就但已完全变形的院门,凸凹不平的院坝堆满了杂草,细雨泥泞中让人难以下脚。我和两位同事来到房门前。还好,房门完好扳扎。虽未上锁,但高叫数声却无人应答。
“你们找他家呀,看病去了!”
转回身,见一人打着雨伞站在紧临的那家院门前。
“你们是民政所的吧?”那人自称是村民小组的马组长。
马组长家自是一幅新农村小康之家的景象。当得知我们是为了动员辍学少年返校时,不断地赞赏党的英明中长叹一气:“王家呀!太贫穷了。虽然全家只有三口人。但两个老人一年四季病魔缠身,没钱看病买药,就只好十天二十天,一月两月的死挨。再让王妹儿去读书,那困难就更严重了。”
封老师赶忙表态:“如今,国家已免了杂费;我们学校也动员教师捐资解决困难学生的书费问题。王玉琴再去读书,困难应该不大。”
“实际上,王妹儿辍学,经济困难并不是主要的问题。她原来读书,住在学校,因为没有生活费,只好每天回来吃两顿饭,一年半的时间她都坚持了”
听了马组长的话心里大惊,我赶忙问:“两小时的路,每天都来回走两趟?”
“那是你们走,今天又下雨。农村人空手走,上来一钟头,下去半小时也就够了。王妹儿呢,大多数时间是在跑,要不了那样长的时间。”
“那他为什么不读了呢?”封老师问。
弄清楚学生辍学的原因,发现问题,解决问题,确保学生返校是领导交给我们这次家访的任务。
“这……”马组长欲言又止
封老师不忘说教的本能,开始向马组长灌输“九年义务教育”的重要性;知识是脱贫的基础;致富先治愚……
马组长微笑着打断封老师:“你说的那属于表象的认识范畴,当理论和实际结合起来以后,往往没有说的那样简单。”
“此人不凡……”我这样想着正要开口,被封老师抢了先。“马组长你……”
封老师的“你”还没接上下文又被马组长举手轻摇打断:“这位老师,我们不讨论观念和认识的问题。来点实际的。你们不是想知道王妹儿辍学的原因吗?我可以讲给你们听。而且还可以告诉你们张妹儿、李妹儿、赵娃儿的辍学原因。保证毫不杜撰绝对真实。”
“去年的4月,王妹儿突然天天在家干活了,好奇中我去问她,才知道她不读书了。问其原因也不愿讲。后来我让家属去问她母亲才弄清原委:她因为背不了英语单词被老师留在教室里回不了家吃早饭,下午接着上课。一心想着下午放学后回家吃饭的她,又被老师留在了教室里。被留背英语的几个同学走厕所都被老师安排的学生监督。没有机会去买点东西充饥。更何况,她哪里有钱呢!英语没背完,又响起了晚自习的铃声。她说,那天的晚自习,饿得浑身发抖笔都握不住了。第二天一早,她便背着行李回了家。
“一个12岁多点的小姑娘……哎!”马组长长地“哎”了一声。
马组长的沉重心情弄得大家无言。沉寂无言中,我的思绪进入记忆的仓库。儿时的我在僻远的乡村读小学。其景况与如今的王玉琴一般无二。庆幸的是,我碰上了一位好老师。每当我没完成作业不能回家,老师总会端着热腾腾的吃食微笑着走进教室,那微笑那身影那慈母般的爱,让我至今难以忘怀。
王玉琴的到来打断了沉默。
细瘦的身材,稚嫩的俏脸。一双裤脚因陪父母去医院看病而粘满了浠泥。站在我们面前,腼腆地听着马组长的介绍。
面对过早地承担生活重担的女孩,常老师轻轻地问:“王玉琴,还想不想读书?”
常老师原来是王玉琴的语文课教师。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加上女人特有的温柔和磁性,久不开口的王玉琴终于开了口:“想”。
两行清凉的泪水伴着那个“想”字滚出眼眶。
付天麻(家访手记二)
细雨不再飘飞,薄雾悄然散去。从马组长家出来,冬阳薄薄地铺满了一地。坡脚下的远处,县城的建筑如水洗一般清新。因了王玉琴返校问题的解决,因了这冬日里难得的雨后晴空,还因了马组长热情的款待。大家的心情并没因为雨后道路的泥泞而沮丧。三双长筒水靴在泥沼中毫无顾忌地匆匆向前。
“看样子都快到天边了,歇歇吧!”常老师的提议获得了我和封老师的无声赞同。在一处隆起的山梁上,各自寻找干净的石块坐了下来。
“想不到马组长还是个好心肠的人。”封老师慨叹。
“我看悬,设身处地想想,王玉琴辍学后在县城饭店打工,除了吃穿外,每月还有几百元钱为父母看病买药,补贴家用。她又去读书了,家里便断了经济来源,那书,她能安心地读吗?”常老师心细又想得远。
在马组长家,马组长见常老师掏出30元钱为王玉琴家交了农村合作医疗保险费,马组长当场表态,只要王玉琴返校读书,他每月支助30元生活费直到初中毕业。虽然王玉琴点头应下了春期开学后返校读书,我们的心并没有成功的喜悦。因为我们不知道在漫长的寒假中,她的家境和她的思想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也不知道下一个家访的对象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情景。
抬头望,蓝天就在头顶。低头环视,松柏浓翠,褪下绿衣的桦树修长而立。冷风轻柔地滑过,留给我们一身的冰凉。置身隆冬的荒漠再加上常老师的一个“悬”字,轻松的心莫名地沉重。我在想,我相信我们大家都在想:导致王玉琴辍学的真正原因究竟是什么?
缠绕荒林的土路虽然宽大但溜滑难行。马组长说,沿这条大路向山顶爬去,这一坡而上的最后一个村子就是28组。那里的小地名叫天坪子,虽然高远寒冷,却是一个很富裕的地方。
28组有位学生叫付天平,进入初中后只读了初一的秋季学期,就辍学了。什么原因不得而知。
眼前的村子让我们十分地意外和惊奇。逶迤的山梁铺满皑皑白雪。白雪下是极目不尽的松林。白雪与松林交界时形成的界线飘逸着在视野中远去。松林下数百米处便是村子。村民的住房看上去十分集中且大部分是眼下最时兴的砖砌小楼。
马组长说:付天平的父亲就是28组的村民小组长。早些年是洲里一家粮站的职工,下岗后回了老家天坪子。用退职的钱自己种天麻又带领和扶持一村的人种天麻。因而人称“付天麻”。
我们很容易就找到了付天平的家。
三层楼的砖房,外墙的四周贴着白色的磁砖。看上去虽然气派却不是村子里最好的。院门口人来人往很是热闹。正如封老师推测,付组长家正在杀年猪。
付组长把我们带到三楼的客厅里后说;“请也请不来的稀客,又碰上了杀年猪,今天就别说走的话了。我知道你们来的目的,这时候我得去下面忙。晚上我们再好好地摆。”说完一声高叫:“天平,过来陪老师些!”
付天平进屋,一个个地和我们打招呼。
一身的穿着有如县城里的干部子女。高挑身材,浓密长发,斯文面相。给人的印象;他不是一个高山上的农村孩子。
“咋不读书了呢?”常老师轻轻地问。
“我认为在家自己读比在学校读好得多。”
一语惊天!
我们面面相觑无言静坐。
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敢对老师说在家自己读书要比在学校读书好,这让人十分惊怔。不知是付天平年少无知,或父母思维混乱亦或是学校的管理,教师的教育思想和手段真的有了问题?
我正思虑间,常老师又开了腔:“有原因吗?老师想听听。”
付天平没回答而是站起来为我们的茶杯续水。
“能向老师说说你辍学的原因吗!”封老师也开始发问。
“哎!看你们心诚,我就说说吧,但我先声明,我并没辍学。”说着竟潇洒地用右手捋了捋额头的黑发,一副下定决心的样子。“我没偷同学的钱,但老师认定我偷了。”
“多少钱,老师的认定有依据吗!”
“依……据?老师说,他的理智推理就是依据。”
“推理?”我脱口而出。
“奇怪吧?”付天平嬉笑着望了我一眼。
不知什么原因,我的内心猛然间产生一丝理亏之感;还有一种莫名的阵痛;对付天平的嬉笑和不以为然也没产生反感和怨恨。
因为吃饭,时断时续的谈话终止。
黑夜将天坪子完全吞没时,闪烁的灯光便跳跃着点缀了村子。意想中男人们聚在一起打打牌赌赌钱的景象没有出现。因杀年猪请来吃饭的人们吃过谢过离去后,付组长便陪我们聊了起来。
“奇怪吧?”
是封老师问付组长,那些人为什么不打打牌就走了。
有其父必有其子,口吻如此相同。内心慨叹,笑听下文。
“我们村里的情况综合起来是一有,二无,三和,四勤五长远。”我们都兴趣盎然,专注地听。
“一是有钱。我们组因气候环境和土质好,前几年,家家种天麻,发了。我敢说,我们天坪子的贫困户,存款起码也在两三万以上。二无是:一无醉酒,赌钱,打架斗殴;二无偷盗抢劫、刑事犯罪。三和嘛就是夫妻和睦家人和气邻里和谐。”
茶几上的云烟盒空了,付组长去拿烟。封老师借机向我耳语:“此人牛逼。”
回房后的付组长放下说了一半的话题问起了教师的工资套改。常老师也撇开他的话题笑说:“我们很想听听你的四勤五长远。”
“班门弄斧,见笑了。”说完,他调整了一下坐姿,摇手让过我递给的香烟接着说:“勤学,勤奋,勤劳,勤苦为四勤;长远规划个人;长远规划家庭;长远规划村子的建房布局;长远规划生活环境为五长。”付组长滔滔不绝地细叙完他的四勤五长远。他那对现实的不懈追求和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以及毫无语病的谈吐让人感觉,他,一点也不牛逼。
话题终于谈到了我们此行的目的。沉默良久,付组长说了下面一段话:“天下为人父母之人,谁不愿自己的儿女能读书,有知识有出息?天平离开了学校,我也惋惜,我也心疼。可我又不愿他再去你们学校的那个班读书!”
“有那么严重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起身出门一会儿又回来的他手里拿着几张纸递给我。那纸第一张完好平整,第二张有被揉搓后的摺痕,第三张被撕为两半,第四张被撕成数块,但被撕的两张都被重新粘好。背面粘痕处有明显的泪湿痕迹。
第一张的内容只有五个字:检查,我没偷,一个惊叹号;第二张:检查,我没偷!我没偷!!;第三张:检查,接连三个我没偷,而惊叹号每句多一个。我的心开始颤抖,不愿再看下去。
不用再问,就能想象出当时的情节:班主任认定付天平偷了钱叫他写检查,第一次不过关,老师还给检查让重写。第二次的检查被老师揉成一团砸向付天平。第三次,老师怒了,将检查一撕两半,第四次是勃然大怒……
等我们传看完付天平的检查,付组长平静地开了腔:“也该那天出事,我从不给娃儿买穿的,那天赶场,见天有点冷,竟第一次给他买了新衣服。刚好那天中午他们班上的一个学生丢了80块钱,天平又正好下午上课时穿了新衣服,老师说,一个农村娃儿,哪里有钱买那样好的衣服,这样一推理,天平便成了小偷。几次检查不过关,还受到了体罚。照明用的细花线,抽打起来痛,不伤骨却伤了天平的心。第二天回来,他讲了离校的经过。无论父母说齐天和地他只一句话:“在家自己读”。我去学校问老师,老师和天平说的除了两个字:“偷了”,“没偷”不一样外,其余都一样。打了天平,老师也是承认的:“电线,两三下,为了他好”。天平是个懂事的孩子,在家从没挨过打,我和他妈有时骂他也从不骂脏话。经老师一顿抽打,产生了强烈的逆反心理,说起学校和老师他就怕。从此就买了课本在家一个人自己读,我是高中生,基本能辅导他,实在搞不懂的,就打电话去问他爷爷。”
付组长说完仍很平静,慢慢地端起茶杯慢慢地喝水。
“就没想到给他转个学校?”我望着他问。
我家不是没那个条件和能力。我父亲就在市里的中学教书,虽然退休了,但凭了一张老脸怕也没问题。可不论在哪里找学校,怎样劝说,他还是那句话:“在家自己读”。
心不平(家访手记三)
日月轮回,黑了的天又明亮起来。我们的心也由阴暗便为明亮。一夜长叙,付组长和我们都长舒一气。在常老师的建议下,由她打手机征得在另一家中学教书的丈夫同意,接收付天平到他的班级就读。常老师有如慈母般的关爱,深深地打动了孩子的心。付天平终于愿意入校读书了。
在付家吃过早饭,我们将由天坪子的西边山梁下山,要去一个更为偏远的地方江沟。
那里有一名学生叫鄢娜,原是常老师那班的学生。本学期才辍学。常老师还没来得及去做家访,就遇上了这次学校组织的大规模家访活动。江沟,便是我们下一站要去的地方。
临行时,付天平热情地为我们准备干粮,往水壶里灌水。
他说那条路太远太远而且还陡峭危险,怕我们在路上饥饿干渴。感动中我扶着他的肩头说:“天平,昨晚我们看了你的作业,知道你已自读完了初三的课程而且效果很好。相信你返校后一定会愉快幸福,会有更好的成绩。”
付天平孤寂的心灵似乎已经回到了沸腾的校园,一脸的笑容非常灿烂。
江沟,并非意想中的辟陋。一条简易公路从另一方向伸来,使江边的一个不毛之地充满了生命的活力。
在江边的一块大石上,我们找到了鄢娜。
见常老师风尘仆仆而来,瞬间的楞怔后,她哇地一声大哭并一下子扑进了常老师的怀中。
鄢娜高大的个子与她的实际年龄相去甚远,加上过早地承受生活的搓磨,看上去也有十八、九岁。面对为她而跋山涉水的老师因心生感激,于是向我们叙述了她的遭遇。原来,她七岁时父母离异后又双双外出打工一去渺无音讯。鄢娜一直随爷爷奶奶生活。前两年,爷爷染上了赌博恶习,不仅输光了积蓄还欠下了上万元赌债。债主便要爷爷将孙女嫁给他那身有残疾且年已三十的儿子。婚礼就定在十天后的腊月二十六。
我和封老师气急而立,愤怒着去找那位债主。
中学老师的身份在那位债主,也就是村民小组长的眼里什么也不是。他象看怪物似的盯着我们恶狠狠地说:“在江沟,天第一老子就是第二,还不跟老子滚!”
还是常老师心细,到鄢娜家问了她爷爷,证明情况如实后,在手机上向乡长和派出所长作了汇报。两小时后,北京吉普载来了乡长、村长和派出所长。
问题得到了解决。鄢娜一脸的高兴。可她爷爷说:“我看你高兴,等干部些走了,我们的日子就更难过了”。
冬阳消逝,江风怪啸着滚过村庄并卷起尘土搞得满峡谷迷迷茫茫。当乡长听说我们还去要沙坡时,抬头望了望傍晚的天空:
“今晚就回乡政府住一宿,明天我亲自陪你们去,那里通车。”
虽然是荒村小路,但平整。吉普车不太颠簸。对我们似乎不太热情的乡长打破了车内的沉默:“你们应和我们取得联系,有乡村干部和你们一起工作要方便得多。在乡下,什么事都会碰上,一不小心就会出乱子。哎,你们咋会想起过问这些辍学的娃儿姑娘呢?”
封老师为昨天和今天的工作成绩而高兴。对乡长的行动和语言自是佩服和信赖,于是接腔:“‘普九’啊,辍学率太高,要不然我们也不会……”
前坐的乡长回过头看着封老师笑,那是一种让人看了不舒服的笑。
车子猛然一跳,乡长的头碰上了车棚。
前面的路平坦地伸向黄昏中迷茫的远方。猛然一纵后的吉普呼地一声加速。正惊叹峡谷中竟有这样好的公路时,乡长又转过头:“你们当老师的也不容易,但赶起学生来心不软手也不软。”说着乡长又开始发烟。
“那毕竟是少数。”常老师接腔。
“但那少数中的大多数学生仍然是非常聪明的。比如我们乡人大主[xi]的儿子,小学毕业考入了你们的学校。第一学期期末考试得了个40名,老师就不要了。向老师送点小礼,也请老师进了馆子,最后收了。但由正式录取的学生变成了旁听生。而且还让家长和学生在协议书上签字。期末考试进入不了前25名,便自动退学。签了协议也罢,可老师又把协议拿到班上当众宣读。主[xi]的儿子一气之下离校出走且去向不明。”
前面又是弯曲的山道,两边的大山把奔腾的金沙江挤压成一根细细的绳。车灯把前面笔直的坚岩猛地拉近然后又铺满江面弄出一片空蒙。道路艰险,大家都有点紧张。待车灯把田野投进视线,轻舒一气中我问:“那后来呢?”
“那时,主[xi]还是我们乡的书记。工作忙啊,脱不开身去找娃儿。他说他相信儿子一定会平安回家。果然,一个月后,江对面那家区中学的老师打来电话,说他儿子在那里读书,情况很好,让他放心。”
“去了四川?”我惊问。
“四川的老师心好,公然就收了他。娃儿也争气。回回考全级第一。前不久,全省英语竞赛还得了个一等奖。明年就初中毕业了。”
本文已被编辑[悲秋道人]于2008-3-13 22:49:39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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