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第几个无车日,我不记得了。
公交车站离公司不到两百米。
看看时间,四点一刻。一切工作都已顺理成章,我用不着再费心,因此,在略作巡视之后,我决定提前回家。上了公交我才发现不是自己要坐的那一路。车上很拥挤,街道却清静得可以,我幻想着在街道上独行,停靠站到了我却没下车。我费了多大的劲才从车中挤到车尾,这跟自驾车堵在车群里有相同的情形本质的区别。
最后一排靠门的那边有个空位,正散着热气。我身旁的年轻人还在犹豫,我已经很踏实地坐下。
现在,我可以更清楚地看到窗外的一切。一条条熟悉的街道从眼前滑过,犹如我逝去的生命的一部份。我突然有种强烈的感觉,这城市于我是那么的熟悉又无比的陌生。那个曾经孓然一身,靠着一腔热血闯进城来的青年,用他坚韧的双脚印满了所有的街道。但是,时间这道浪有着超强冲刷力。我什么印象也没了,只是呆看着。
我突然不想这么早回家,虽然我常常都是很晚才回去,披着夜色带着酒精的腐臭。整辆车上几十号人,我没一个认识。我试图去记住某几张特别的脸,结果是徒劳的。我又试着去想妻娇美的脸,还有女儿可爱的神情……一片模糊,我倦缩在角落里,孤独并窒息着。这些年,我的大脑中装满了各种数字,就像这拥挤的车,很难再装下点什么。
公交车前行着,我还没决定在那下车,我让思想怠懈着,很想将自己就这么托付出去。
红灯亮了。
我毫无目的地看向窄窄窗外,窗外的一线城市的景。那只是一个小小的,一个普通的十字路口。我看到那个美化城市的双桶垃圾箱,我看到那个面对着我这边的小女孩。她低着头,前面的发垂下来遮住了一半的脸。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是,我看得到她左手抬着一个方便盒,右手握着筷子。她很专注,动作小心。
车开动了,前行的绿灯亮了。
我扭头向后看,突然有一种久违的冲动从潮湿隐晦覆满白菌的心底泛起,它虽然象一根草芽,但势不可挡。车一靠站,我下了车。我飞速地往回赶,我等了一个漫长的红绿灯。
那个女孩还在。我离她很近。她没有注意到我就在她的身旁,她小心翼翼地在垃圾桶中挑选着食物,那是别人刚扔进去不久的一份残面。
“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我记得我很久都没有这么低调地说过话了。
她倏然一惊,回头定定地看着我。
她的脸有搓洗过的残痕,双眼无神,一件白外套已快分不清底色,那双高档的旅游鞋和非常时髦的布包也是如此。我完全可以肯定她的年龄不会超过十五岁。
“那不干净,我请你吃东西,好吗?”我轻声建议道。她的眼睛复杂起来,明显写着疑虑,不安,拒绝,不信任……“我没恶意,就是请你吃点东西而已。”我又说道。她还是看着我,没有任何反应。
“扔了它,跟我走吧。”
……
“我们走吧。”
……
我伸手去拿她的方便饭盒,她死死地攥着,默默地抵抗。我稍稍用力,那盒子就到了我手上,而盒子的一角还紧紧地被她捏住。我敏感地感到无数的奇异目光正在将我俩包围,所以,我毫不犹豫地将方便盒和盒子里的剩面扔回了垃圾桶。
“我们走。”我是加重了语气。
那女孩依然不动,她又垂下了头,看着垃圾桶。
我果断地拉住她的手,她无力地挣扎了一下,我们快速穿过愈来愈多的目光,离开了那里。
看着她的食量,我很羡慕,我知道这是饥饿的人才会有的情形,但是,我还是很羡慕。她吃得并不急,慢慢地咀嚼,细细地吞咽。她的双手手背泛起了粗粗的糙皮,有几处还龟裂了。之前,她抽空去饭店的卫生间抹洗了一下。看得出来,她生得挺清秀,只是因为饥饿,面色有些泛黄。她习惯地垂着头,前额的发轻轻地飘动着。
我试图与她作些沟通,她全然不理会,只是埋头吃东西,慢慢地吃。
“想家吗?”最后,我说。
她抬头看看我,欲言又止,垂头,继续吃。
“你家在哪里?”停了好一会,她告诉我一个在东北的大城市名。我到过很多地方,唯独这个遥远而又让我仰慕的大城市,我一无所知。
“我买票,你回去,好不好?”
她的头垂得更低了。但是,她连续点了两下头。
我没再说话,只是看着她吃,直到她把所有的东西吃完。
我们打了的士。在去火车站的路上,我又改了主意。我说去机场,她拉着我的手臂死劲摇头。我没有退让,的士司机也支持。
购了机票出来,妻打电话给我,我说有事不用等。
飞机起飞还有好几个小时,我带着那女孩到机场附近的商场转了转。她不再拒绝什么,紧紧地依附着我。考虑到那个大城市在这个季节也不会有多暖和,我给她买了保暖衣。当然,水果和饮料我也没忘记。
飞机要起飞前半小时,我把她送进检票口给了她一些零钱。
我走向大门,感觉有人在喊我。我回头,那女孩站在检票口,隔着检票员使劲地说着什么,用手指指我,又在她的耳旁用拇指和小指比了个姿势,再指指她自己。我没有停下,微笑着对她挥了挥手。
那时,天色已晚。
那时,我在想要不要把这事告诉妻。她知道了,会是什么态度?会说我傻冒还是责备我无聊?再或者…算了,我不说,谁也不知道。
那时,我突然觉得很饿。夜摊上的小吃很诱人。但是,我决定回家。我要把妻备下的饭菜全部吃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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