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写过一篇题为《看书》的小文,发表在《散文百家》2003年第12期上的“千字文”栏目。今天偶尔翻出来,看到这个标题,不知怎么就想起听书的事来,尽管在我的心目中,这仿佛已是很遥远的事了。
故乡人都管听书叫“听大鼓书”。其实,我小时候听到的“大鼓书”,跟我们耳熟能详的“京韵大鼓”和评书是不同的,似乎是这两种艺术形式的综合体,即说、唱、演结合。那时农村人也不追求什么艺术品味,那玩艺太高雅。甭管说书人是哪来的,谁能把大伙逗乐,谁就是高人。
而能把大伙逗乐的主要是“荤段子”。这很让说书人头痛,因为他们学来的放在心中的“脚本”是较为正统的,为了提高收听率,不得不预先或临场编排一些带色的故事插进去,叫做“插楔子”(那些爱起哄的人就是专门为听“插楔子”而来的)。还要用高密方言来演说,就跟我们高密的“猫腔戏”一样,土的掉渣。出了高密几乎没什么市场,但在故乡却是很受欢迎的。
我记忆中的听书总是在夏季的夜晚。
那时我们村仅有百十户人家,共分成三个生产队。听书的地点就在第一生产队打谷场的大柳树下面。这个队的房子全是土打墙的草坯房,二队的房子窗以下是用青砖垒的,上面的土打墙还抹了一层白石灰,看上去要显得洋气一些。而三队是个“创新型”的生产队,好多劳动技能革新成果就来自这个队。那时在村里流传一个顺口溜:一队土,二队洋,三队打花锅朝上(指给棉花喷洒农药时将喷头朝上从棉花根部向上喷)。说书地点是支书定的,因为只有一队的打谷场上有棵大柳树,挂灯方便。说书人都是瞎子,在哪儿说书对他们是无所谓的。
每逢有说书的来,支书就在喇叭上吆喝一下,家家户户晚饭就吃的格外早。天刚擦黑,人们就提着马扎或蒲团或小板凳陆陆续续地赶到一队的大柳树下。上些年纪的人往往还带一把蒲扇,主要是用来驱蚊子。而我们八九岁十多岁的小孩子什么也不带,且总是去的最早,为的是占据有利位置。听大鼓书不能太靠前,仰着脖子看,久了累人,也不能太靠后,否则听不清书词,看不清说书人的手势和表情。
说书用的道具很简单,在柳树上挂上一盏“气死风”,树下摆一张桌子,桌上放一个小牛皮鼓,一个水杯,还有一对铜片做的、说书人夹在指间弄出“叮当”响的玩艺儿,我至今也不知道那玩艺儿叫什么。说书的上场后,也跟支书上会台一样,先向听众扫视一圈,好像看看人到的多少。为此,有人便讥笑他们:你说你一个瞎子,胡撒麻(胡看)什么啊?猪鼻子插大葱---装象。乡亲们便哄堂大笑。但说书的并不感到难为情,依旧看。看完后就拿起鼓槌,“砰砰砰”敲三下小鼓,这就要开始说书了。
说书最有名的是临镇的老郑。当时他已五十多岁,长得样子也不怎么好看,又瘦又矮,且眼窝深深地凹陷着,晚上看像两个黑窟窿,怪吓人的。但他的书说得真叫绝,口头语言与肢体语言相互配合,那真是学什么像什么,方圆几十里谁提起老郑谁竖大拇指。记得有一次,他说了个《狸猫换太子》的故事,让全场的人都哭的呜呜的。据家在一队边上的王会计说,那天夜里散场后,他正准备上炕睏觉,突然听到大柳树下有两个小孩在哭。他心想,这是谁家这么大意,孩子都忘记带回家了。于是就提着马灯去看,谁知那两个“孩子”一见人来,“嗖”地一下就蹿树上去了,把王会计吓了个半死。原来那不是孩子,而是两只“野狸子”(学名叫猞猁)。故乡人很迷信,把“野狸子”、“黄妖子”(即黄鼠狼)、狐狸都当成仙类。这让乡亲们对老郑更是佩服的五体投地:恁看看,这书说的,感动的神仙都来哭,除了老郑谁还有这本事?
我记忆最深的,是老郑说的《武松传》。尤其是“醉打蒋门神”那段,说的极精彩。他模仿的各种各样的声音,如人喊马叫声,砸缸摔碗声,风声,鸟叫声,打斗声仿佛真的一般,我听的大气都不敢出,就怕一喘气的功夫把好东西漏掉。
说到荤段子,老郑也难避免。但他不说,而是唱。一边唱一边根据情节用手比划。他唱的一些小段子我至今还记得好多。如“尼龙袜儿,小皮鞋儿,后面跟着个小青年儿。走一走,跟一跟,走到半路结了婚。走到高密住了院,一生生了个小鳖蛋儿”。还有那《十八摸》:“······再往下摸,再往下摸,一摸摸到大姐的肚脐眼儿,好像日本的小铜钱儿。再往下摸,再往下摸,一摸又摸到个老鼠窝,这窝老鼠可真叫苦啊,打边儿猫(毛)围着······” 乡亲们便开心地大笑不止。
后来改革开放了,土地承包了,生产队也撤销了。那棵大柳树也被杀倒,做了新村委的房门。家乡人的日子越过越好,娱乐方式也渐渐多了起来,先是收音机,接着是录音机、电视机走进各家各户,再也没人听书了。说书的瞎子们便全改成算卦的了。
但不知为何,我仍时常怀念听书的那些时光。真想找个机会请老郑单独为我说一场,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道他还在不在人世。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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