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木街上并没有一棵桃木,弯弯的街道两旁是古老的楼房和商店,对街盛满了榕树高如大伞的浓浓绿意。平日里汽车和行人从绿荫覆盖的马路上经过,和着小商店传出的音乐,喧哗和宁静的分明在由大榕树合成的自然的宽敞甬道里蔓延。礼品店,雕木店,书店,古董店,布铺,酒水铺以及面包店排开在干净和祥的街上,沁散着绿叶的气息和点心的香味。这是老城里的名街。
一家面包店内,洁净明亮的玻璃橱柜里摆放着一层层精美的蛋糕和点心,香甜的奶油味飘到街上。一位圆脸美丽略显肥胖的女人面色红润地坐在一把高椅子上,目光温柔,双手捂在她隆起的腹部上,她是面包店的女主人。现在她走动起来已经十分困难,然而她刚刚还是做好了一大盘烤饼。他看一下墙上的挂钟,下午五点多一点。她忽然发现桌子底下躺着一枚硬币,企图慢慢蹲下去捡,她的手缩了回去,重新坐在椅子上,额头冒出了细细的汗珠。她的腹部疼起来,渐渐感觉到那个小婴儿在动,激烈地在她身体里动着,故意地折磨她。她激动而紧张但说不出话,捂着疼痛喘息。她开始颤抖,从椅子上站直身子,汗水更是如雨掉落。她扶着把手离开椅子,缓慢又急促地上了楼。
她躺到床上去,疼痛开始剧烈,面色苍白,她开始呼叫,可是没有一个人。她抓住被子把自己盖起来,惧怕又困难地小心翼翼呼吸,使身体安定。
一个老太太领着三个小女孩进了面包店,吆喝着她们放好书包去洗手,然后挑选要发给她们的小面包,一边嚷嚷坐好呀坐好呀!小女孩唧唧喳喳地说话。最小的小女孩这时说:“可是妈妈呢?”老太太一楞,叫了起来,丢下面包跑上楼。
她随即冲下来,慌慌张张地乱拿东西,合了柜台跑出门去。
“呆着别动呀--!”她回头向小姑娘们喊道。
一个小时后,这个家里挤满了人,都是本家的。然后医生出现了。大家坐在面包厅堂里围着说话,小孩们跑进跑出;孕妇在呻吟,人们焦急地等待。她大声哭喊起来,女人们握住她的手,她又安静了。
又过了几小时,等到孕妇又痛苦地喊叫。房门外的小女孩听着她们母亲的哭声,害怕地统统哭起来。一声撕心的哭叫打破了所有等待,随后是小婴儿的初次啼哭。
喜悦散开来,老太太跑出房间,小女孩们仍在大哭。
“嘿!一群小蠢货!”她向她们叫道,“那是你们的弟弟来啦!”
婴孩降生了。
这个夜里玉兰的芬芳洋溢满了面包商家里的大院。十月的天气是清爽而甜蜜的,月亮明晃晃地照着桃木街,似乎在向着这里的人们无声宣告新生的喜悦。婴儿睁开乌黑的小眼睛用力允吸乳汁,鲜红的身体包裹在温暖的襁褓中,轻轻托在产妇的怀里,纯洁而美妙地沉睡了,闻着面包店更显香甜的味道。
生命的旅程初期的新鲜使得婴儿对眼睛所及的一切充满了新奇色彩。周围的声响深深地强烈吸引着他。他牢牢抓住给予他生命的人的衣裳,白胖的小脸蛋不停地转动,红透透的小鼻子紧张又刺激地嗅着,眼睛乌亮地怀疑和审视这个世界,柔软的小头发像鸟翎似的缀在圆球一样的头上。有时候是他的父亲,丢掉鼻烟乐呵呵地捧起他,像举着一个大金蛋一样虔诚又滑稽,并且摇晃着强壮的身体给他逗乐,甚至哈他一口嘴里吐出的烟气;三个小姑娘一放了学快快往家跑,要看一看这个神气的婴孩,争着轮番抱一下他,亲他,摸他鼓乎乎的脸蛋,吱吱喳喳要让他听到她们的说话。他终于被扰得不耐烦,抗议哭起来。
摇篮里的时光是温馨又惬意的,他像小狗一样好动又乖巧。小手伸向天空抓挠,两只小腿强劲的抽动,把小被子像大蘑菇团一样顶起来,然后把它踹开。光光的小身子就在摇篮里滚动。他有一头玩具熊和一个摇铃,他双手摸索着小灰熊的存在,圆圆的小脑袋蹭进灰熊的怀里,闭上眼睛安静了。
月男一岁时表现出了极其敏感和聪明的天赋。他毫不声响地观察家里发生的一切,他吵吵嚷嚷的姐姐们使他忘记了自己是可以发出声音的。他听着她们热闹非凡的说话,觉得十分快活。他坐在楼梯上,用鞋子把楼梯扶手敲得当当响。当他听到姐姐们翻开课本练习起唱歌时,便爬到椅子上站起来,专心有趣地看她们表演。直到她们发现有了更好玩的事情。这个孩子笑盈盈地沉默,忘记了手里的煎饼。他有几次摇摇晃晃走到大门口去看汽车和行人,有时甚至发现一条可爱的小狗。以至有一次他跟在顾客身后挪下了门口的台阶,悄悄地跟在后面走了几十米路,这个人发现后大笑着叫起来,才被他急急跑来的妈妈捉了回去。不久,他看上了一种小烤面包,钻进柜台里爬到放有这种小面包的高台上,把它拿下来吃了一个,从此他只吃这种小面包。
他们终于察觉到这个小男孩的令人出乎意料了。有一天他的母亲让他端端正正地坐在小椅子上,然后对他说话,他只专心看着她的蜷曲头发。“孩子你怎么不说话呢?”他的母亲跟他说,“你叫出声音来呀--!”末了这个男孩突然说了一声“阿妈!”他的母亲吓了一跳,惊喜交加,忘记了烤炉里正烤着的一笼煎饼。
月男的童年时代在喧闹的年华和面粉沫沫的包围中成长。现在的月男穿着小夹克和运动衫,脚上的小皮鞋像熊掌一样踏得咚咚响,玩具枪肩上一扛,柔软的小头发左右翻飞,呼啦啦地在面包店里奔跑。有一段时间他喜欢上了收集各种各样的香烟盒,用粘胶纸整整齐齐贴在房间的墙壁上。玩累了回来跑进房间,记起那片花花绿绿,便踮起脚尖趴到墙上闻一闻……他又玩会了一种新游戏:用饼干和面包屑放进装有糖水的杯子中,等泡稀了用小勺子一搅便成了奶浆,再一股脑喝下去。他告诉姑娘们:“--真的很好喝哦!”姑娘们试一试果真觉得好喝,纷纷学着弟弟模仿起来,然而第二天他便厌烦了这种无聊的玩法。
有一天终于要上学了。月男一早先将书包放到了门口,并坚决不用别人等,他要自己去学校。末了他问他妈妈:
“上课时我可以跑回来吗?”
“不可以!你跑回来做什么?”妈妈说。
“我要是饿了怎么办呢?”他问他们。
“你……那带面包去好咯!”妈妈说,给他装了面包。
然后他问爸爸:
“老师会打人吗?”
“会!”爸爸说。
他抱起书包出门,过一会又跑回来说:要等我回来哦!
上学第一天月男就有点失望了。他和一群孩子兴奋地坐在教室里等着上课。老师却要他们收了书包去走廊上排队,然后领着他们在校园里丽丽拉拉走了一遍,又在操场上跑了一圈,并且排队去上了一次厕所,最后让他们回教室里玩耍,上午的课就这么过去了。小月男觉得实在不好玩,他原以为会教他们画小人和写字;下午他们又劳动了一场就给放学了。月男提着书包走回家,面包也没有吃。
这期间他做了一件勇敢的事情。那一天他又一个人去上学,这时候他已是一年级的小学生。当他沿着街道走到学校大门时,在大石狮柱子旁边站定了一会儿,突然冒了险径直从校门口走过去,头也不回地走过那条街。并且穿过了两个路口,他砰砰跳的心安静了下来。他慢吞吞地在街上游走,看着各种各样的商店,那些繁多的货品使他眼花缭乱,他总也能在其中发现新奇无比的东西。他在集市和人群中穿梭,毫不理会人们奇怪的目光,人们只当他是上学迟到或迷了路的小男孩。经过小动物市场时他甚至去摸了一只惊吓的兔子的尾巴。然后他看见两个警察从身边走过,莫名其妙地害怕起来。月男拐过几个大鱼桶走到马路上,他果真要迷了路。之后望见了马路对面的一墩大石碑,他想起来那是一个公园,下面是一条大河。
月男跟在许多人后面跑过车来车往的大马路,到公园一个长椅子上坐下来。他逛了一上午。此刻他希望有一群不知哪里来的鸟飞到公园的广场上。他转头去看高高的河底下呜呜驶过的渔船,然后有一个人大大喝了他一跳。他的一个叔叔叉着腰正站在他身后看他,一下明白了他所做的事情。月男不说话,看着这个有点幸灾乐祸的人的笑容,只得紧紧抓了书包向家走。可恶的人在他后面一段距离跟着。
午饭时候月男惊心动魄地吃完一个鸡腿,他的父亲出现了。
“嘿--!你居然……!”父亲啪地抽出一支皮鞭来。
他吓破了胆,耸起肩膀准备迎接猛烈的抽打!
皮鞭抽在了桌子上。
他被带上了楼,关进房子里,门轰一声关上,外面上了锁。他站着发抖,对着门一动不动,屋子里安静极了。他觉得房间在慢慢缩小,缩成一个小小的盒子,又慢慢变大,甚至大得让他害怕。他似乎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苍蝇,然而他的脑袋简直在嗡嗡作响。月男在地上坐下来,两只脚发软,额头上全是汗,他默默地呼了一口气……不知过了多久,他好象忘记了一切那样开始自言自语。“要是有一把小刀就好了!”他想,“可以给那只坏掉的小船修一根桅杆……”
他站起来,想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找到一些新鲜玩意儿或者做样什么游戏。然后他移到了窗子旁边,用一只椅子垫着伏到窗台上,甚至把头从铁格子里伸出去。他看着巨大的蓝蓝的天空和窗外茂盛的树叶,楼下的行人和汽车变了样,他只要再用力一伸,就可以抓到那一从绿叶。他十分快乐起来!没有人知道他这里发生了什么,几乎没人看得见他像蜻蜓一样扛在窗户上。他在楼上的小窗子眺望,用了一下午时光忽然学会了吹口哨。
过不久他崇拜上了一个青年。这个人在一天下午首次光顾了面包店,买了一个大蛋糕并兴致勃勃地与他父讲话,原来是出远门归来的邻居。月男放学回来在门口遇上了他,青年英俊的脸和油亮的梳向脑后的一丝不苟的头发标致得令人赞叹,以及他那一身亮丽的衣服,让月男惊奇不已。从青年身边走时他闻到了青春的味道,不过他这时自然还未知道青春。
“嘿,小哥儿!”青年说,“……真不错哇!”
月男低头看着他脚上的长筒皮靴入了迷。
“你家在哪儿?”月男问他。
“喏,你还不知道呢!”青年说,“明天就知道啦!”
月男后来几乎天天看见他了,原来就住在同街上近邻的一家。“原来住的这么近哦?”月男想,很开心的等着他来买面包,站在柜台边上观看他那日的发型和着装。并亲自给他找零钱。这个漂亮的大朋友笑呵呵地不要,说赏给他零花钱。
“真的是给我了吗?”快乐的月男惊喜地问。
“不信就拿来咯!”青年说。
他果真是个讨人喜欢的家伙。
月男又知道他是坐船出海的,到过许多不同的小岛。“那么开船一定是件能干的事情!”他想,他总希望能去很多很多地方,他相信总有不一样的人和事情在发生,奇妙的世界总是让想念的人充满了失望和等待。他于是跑到他的大朋友家里去。
他正在刮胡子。
月男站在他身后,大朋友刮好了脸,用毛巾抹一下嘴把脸从镜子里转出来。
“怎么了,小家伙?”他笑着说。
“海上有什么东西?”月男说。
“哦!海上什么也没有呀!”,他说,“只有水和天空。”
“这样,你想想可以带我去一次吗?”月男对他说。
“这不行!”青年回答说,“等你长大吧……”
月男很失望,他泄气极了。然而他想得到一件礼物。
“那么,你有什么东西要送给我么?”他问这个大年轻人。
“哦,我可没有什么礼物……”
“比如一根鸟羽毛?”
“哈哈!”
……
年轻人没有给他鸟羽毛,他从墙上的挂钩摘下一顶牛仔帽扣在小男孩的头上。
“这个怎么样?”他问。
“漂亮!”月男说。
他高高兴兴地把它顶回了家。
小月男年少的心快乐地跳跃,眼睛闪烁着星星般明亮的光泽。脑海里产生的许多新奇美妙的东西在悄悄成长和丰满起来。清晰又模糊的记忆总使他宁静的思考一些时刻,年少的印象以及对奇妙人生的探索使他有点儿迫不及待的想要快些长大,他聪明可笑又有些愚蠢的想法总让人感到有趣而不可思议。他赶跑鸽子,把小猫关进木箱,咀嚼一种有鲜味而气味刺鼻的奇怪叶子,把一墩石像搬到天台让它守望城市屋顶的夜空。以纪念他纯真无邪的童贞时代。然而他再没有见到他的大朋友。
十四岁的月男站在烤炉前烘烤面包,铁夹子咔咔地夹响。他戴着大厨帽,套上过大的围裙,总早一排烤箱前来回奔跑,火红火红地烘着他的脸蛋。他总是专心致志的做着这份令他喜悦无比的工作,似乎还嗡嗡地哼着歌。有时还要奔到顾客面前递给他们面包或煎饼,一边快快嚷出要找的零钱,一边飞速跑到烤箱前边啪啪的拍打翻过的面包,他总能同时很快做这几样工作。要是顾客来了很多,喊着“有人吗?”--他们多半是希望滑稽又认真的小店主咚咚地跑出来卖东西。忙得不可开交的月男把头往后堂一伸,随着客人的叫声向里边大喊:“有人呀--!”就会有人从后堂笑嘻嘻地走出来。直到他的母亲系好了围裙走到烤箱旁边用力掰一下他的头,他仍盯着一排面包在忙碌。“好咯--,该上学啦!”他母亲说道,她总是这样提醒他。月男心里总是纳闷:“该上学啦……该上学啦!又上……”一边慢吞吞摘掉围裙和帽子,不情愿地去掏出钱屉里的自行车钥匙向门口走去。
夏天时他养了一只猫,生气时就一把提起它的尾巴让它像小猴一样倒挂着去捞桌子上的小糖果,然而它竟愚蠢地喜欢上了这个游戏。不过他不久后就厌烦了这只猫的腻人,不再理它。有一天晚上这只猫溜出了门跑到街上去,炽烈的汽车灯光使它惊慌失措,它一下子被奔驰的车轮压扁了。月男跑出去,看到扫街的工人把猫的尸体连同落叶一起铲进了垃圾箱。他惊呆地站着看,好象那只猫的影子正窜过了街道跳上了对街的一棵树干,茂密的枝叶隐藏了它……直到惊吓慢慢退去,他似乎头晕起来,愕愕地走回家,低着头不说一句话,把自己关进了房间。后来没有人再提起那只猫,月男自己也很少再想起猫的模样,而那天晚上跑过街道的样子仍旧在他脑里浮现,他希望自己忘掉。并且决心从此不再养小动物。
夏天结束时,月男交了一个朋友。
这个朋友叫卡其,是月男的同学,他们在教室的位置隔着一条过道,他们常常在课堂上交头接耳偷偷地聊天和吃糖。一起骑了自行车去河边滚沙,还做过几件蠢事。
卡其的哥哥卡洛是一个凶恶的无赖。月男就曾经有一次看见他在学校里狠狠抽打两个男生的光脸,并极其迅速地扯下他们的裤子使他们气哭。
“你最好拿一根棍子!”卡其说,“他首先要看你是不是好欺负,他可机灵着哩!”
卡其告诉他:“你不要怕他哦,他也怕凶的人!”
有一次月男跟卡其回家,那个卡洛正站在他家门口的台阶上,笑嘻嘻地看着他们发笑,并流里流气地吹了一个口哨,目光向月男打转过来。月男和卡其都很气愤,盯着他不说话。然后他说:
“噢,我可不会欺负我弟弟的朋友!”
“走开--!”卡其瞪着他说。
他们走了过去,可是经过他身边时故意挨到月男身上来用力推了一把。
月男从他们家里出来,到街上他发现口袋里的钱没有了。
有一个傍晚他们从河对岸搭了一只小船回到公园这边,离家还有几公里的街道要走。经过菜市场时他们饿坏了,于是他们冒险从老城里抄近道回来。
这是一些穿插不齐的弯曲小巷,要经过一个无人居住的老厂房和破破烂烂的养猪场来到后街,然后由后街走过一条小巷,穿过尽头来到一条长街。这时得翻过一堵沿街修建的围墙跳进一个安静的住宅区,由大门出去到一个花鸟市场;随后从一条脏兮兮的小路走过,经过几家民宅的菜园直往前走,可以看见卖工艺品的小商贩一溜排开的店铺和一个破旧可怜的报刊亭子,再走一段路就是人马车流的大街,大街的一头有一家电影院。从那里可以远远望见桃木街。
这时他们跳进了一个小花园,孤零零的几棵树和一些月季有气无力地低垂着,一朵花也没有,野草却长得丰盛翠绿。他们从小铁门往外走,一条巷子走到尽头却没有了路。他们转身费力地爬进了另一处围墙,可是他们迷了路,到了不该到的地方。一个幽静的小院里一个女人正在水井边洗澡,举起水盆哗啦啦从头往下淋。这时候上帝一定是忘记了做什么,两个小糊涂鬼在墙角下惊吓得张目结舌。女人忽然回头看见了他们,大声尖叫着丢掉盆子冲进了井边的小木屋。卡其大力推了月男一把,两人一齐奋力跑起来,狂奔过水井旁边扑向大门,从一条狂叫不止张牙舞爪的被铁链索住的大狗身边跑了出去,直跑到远远的大街上才停下来。两个人像被抽了一顿似的汗流不止,脸通红得像火烤。
月男像撞了大祸临头,他惊吓过度了。
“他妈的,真是太不好玩了!”卡其一边用力踹着街上一棵树干一边说。
他们老老实实穿过了长街回来。
月男回到家关进了房间里,在床上坐下来。他十分难过,象闯了大祸一样难受,双眼空惶不安,脸仍通红,象在发烧。负罪感慢慢压得他痛苦起来,他后悔无比,绞着手指无法安定。他忘记了饥饿。窗外渐渐暗下去,他听着街上的吵闹和笑声,路灯的光亮飘进房间里来,电视机正唱着广告歌。月男不去开灯,躺在床上,他哭了起来。
过几天,他渐渐忘了这件事情。
不久,他遇见了卡其,卡其告诉了他另外一件事。
“卡洛那混蛋,竟然带女人回家睡觉!结果我爸爸用铁棍把他赶出了门!啧……真厉害!”卡其说。
“那个蠢货不知又要几天才敢回家哦……”卡其告诉他。
月男想,卡洛的确是个厉害的人。
“嘿嘿,猜那是谁?”卡其问他。
“谁?”月男说。
“就是他班上一个女生!”
月男有些心不在焉地听着这些事,现在这些事对他来说只不过有点不可思议罢了。
桃木街四季常青的榕树使这条弯月似的大街洋溢着新鲜的气息。尽管对街的楼房古旧得有些遗年的味道,然而只要看一看那些精致摆设的商店和铺屋,总会让人觉得这样才是经典的完美。另外还有一座教堂的遗址和一家老博物院,各种小吃和精美糖果,因桃木街上有一家最早的糖果店而出名。幽雅的环境使桃木街成了一条自然的公园街,因而常常有人静静的坐在玻璃橱窗内观赏着大街上的风景。
跟许多地方一样,桃木街总也有各种不同的人和故事在发生。比如哪家发了财或是着了一场小火,一伙小偷某一天夜里流窜到了街上。一位贵妇人的宝箱被撬开了,从此她开始大声的骂人;某一家的儿子去了国外,谁的小孩又不回家,一个老太太的大狗爬上了一辆车的后面去远行;一个漂亮的女人挥霍尽了家产跟了一个浪荡子……一群排着队穿着清洁整齐的孩子唱着歌从街上经过,她们那一天要去教堂玩……
月男家的面包店总是祥和而充满愉快。可是随着认识月男的人越来越多,月男变得害羞起来。有时候来一些青年,他们笑嘻嘻地管他叫“小伙子”,姑娘们叫他小弟弟,他总是羞红了脸不好意思;有时甚至是月男班上的女生,她们叽叽喳喳地笑着说话,一边捂了嘴巴看月男红通通的脸。这个男孩于是手忙脚乱地给她们装好面包递过去,一个大女生大声地笑着,他紧张得忘了要收钱。
有一个下午他在柜台边上看书,一个年轻美丽的女人走进面包店,月男站起来,美丽女子红着眼睛似乎哭过了。她说要一种松软的烤面包,月男回答她刚好没有了,向她推荐另一种煎饼。她没有抬头看月男,“好。”她说,在一个位置上坐下来。
月男用托盘把煎饼和奶茶送过去,默默退回柜台去看书。美丽女子看着窗外,奶茶的热气在桌子上弥漫,月男偶尔看她一眼。最后她哭起来,把脸转到窗外去静静地流泪,没有用手去擦。哭一阵又发呆,又哭,总共过了一下午。
最后她站起来,问月男:
“多少钱?”
“十块。”月男说。
她从钱夹掏出一张一百元来给月男,转身要走。
“要找你钱!”月男说,让她等一等。
她看着月男的脸,肿着桃子似的眼睛直说不出话。
“给你了!”她说,看他的眼睛。
“可是……”月男很想问一问她:你现在好了吗?
她走掉了。
有一段时间他迷上了画画,为此他变得越少说话了。有时候跟别人像在很认真地说话,其实却在想别的事情。他关在房间里,一些胡思乱想出来的东西或是想法令他莫名做出奇怪的举动来。他拉上厚重的灰帘使房间变得昏暗,在画纸上抹抹画画涂上色彩,照着画册或是某样自己想出来的东西,其实有点稀里糊涂。他给画稿上色,这时总是十分快活又专注,上完色把调色盘丢进水桶,坐下来慢慢等着干。有时候是大半天,甚至一整天,最后拉开窗帘,外面的光亮重回到房间,他呼一口气,似乎莫名落寞起来。
他还常常爬到天台上,坐在一张被风吹日晒得褪了油漆的长椅上,举目望着天空和高低不齐的林林总总的楼顶,那些树木像花圃一样连缀着穿插不齐的街道。远处灰蒙蒙的雾气缭绕着高耸的细细的烟囱,可以望见远远的河流以及河上跨过的桥,矮吧吧的船只响着呜呜的马达声,月男这时候不知在想什么。有时候是白天,他看着太阳底下明亮的城市的屋顶和天空,无数的天台在静谧,小窗子敞开着,明媚的阳光下,城市的喧闹似乎离得遥远了,鸽子憩息在高楼上;在夜晚,月男默默无声的坐着,天台是深灰白的,城市的光亮映黄了天空,路灯连到远方,像星光一样串成一排排光点,象要连到天外的蚂蚁之类的宫堡里。汽车的尾灯象萤火虫光忽明忽暗,夜的凉风吹过,有什么东西悄悄拂着月男的心,然而他不明白是些什么。
直到有人喊他,他站起来,离开长椅从天台下来,跑到楼道口咚咚跑下楼,又十分活泼起来。
这样过了两年。
月男长到了十六岁。这个少年已经长成一个英俊的高小伙子,苗条的身体正渐渐强健和丰满起来。洁白的面颊上带着微笑,明亮的眼睛恰似荡漾着甜蜜的水花,红而湿润的嘴唇显现出感性漂亮的味道,嘴边冒出一层细细的绒毛来。
这个单纯的男孩每天漂亮优雅地出现在面包店里。他不多说话,微笑总是挂在脸庞,不易让别人发现的沉思令人出神,轻快的脚步伴着柔和的身影,显示出男子初长成的自然尊贵的气息。清澈的目光穿越层层叠叠的光线到达遥远的梦想的彼岸。少女们羞红了脸注视这个迷人的男孩,从他手上接过点心和奶茶,热恋的心情象小兔儿在胸膛里跳动。月男习惯而专注地做着手上的活计,没有抬头哪怕看一看她们的脸。他跟女人们讲话,变得浑厚而磁性的声音令她们着了迷。
初夏的一个午后,月男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路两旁开满了芬芳的花朵,芒果树挂着鲜绿的果子。一群少男少女嬉笑着走向音乐楼的舞蹈室去上舞蹈课。美丽的舞蹈老师坐在舞蹈室的门口等他们,她穿着轻盈的舞裙,长丝袜的下端是一双红色的舞鞋,长发盘在头顶,身体让舞衣束得轮廓分明。她是个年轻妩媚的女子,脸上漾着若有似无的微笑,目光穿过塘边浓郁的柳树梢凝视。几乎像女神一样。
月男换好衣裳,站在排舞的位置上。男生们看着美丽的女神,她对着学生们打着节拍开始节奏的跳动,女生跟起来,慢慢的舞蹈。月男渐渐动起身体,目光偷偷在女神脸上停留。他听不见她在说什么,感觉浑身的血多起来,汩汩的流动。不多一会他流着汗,全身发热,脸在发红,一连弄错了好几个动作,不是慢了就是偏快。大家笑话起来,他懊恼得不行。
下课的时候,大家一轰而散。月男跟着人群走出舞蹈室,他的脸庞仍在泛红,头发被汗湿。他情不自禁转身去看。
女神微笑着在看他。
月男的心悄悄跳动起来。他睡不着,盯着天花板看,他激动不已,一些狂乱的心情使他难受,他觉得自己十分愚蠢。然而白天那一幕总在眼前,心里忽而荡流着快乐,忽而又极其烦恼,他首次感到无助又勇敢。
过几天他跑到舞蹈室去,远远地站在窗口外面朝里头看。美丽的女教师在给下一届的学生上课,学生们嘻嘻哈哈地学跳舞。月男静静地看着,他的伙伴们都不来了。他看着里面的人在跳的舞,那些比他小一届的学生正象他们当时一样兴奋又活跃,女教师沉着温柔地跳着。他伤感起来。
然而他看见她,心里平静了。
他终究不可控制地想念着她。他很希望看到她或是再上一次她的课,他跑到音乐楼上,趴在阳台上偷看对楼楼底教室舞蹈课的情景。那位老师迷人的身姿和动人的盘发,盈盈舞动的模样,令月男冲动异常。有一刻她在做飞旋动作时像蝴蝶一样滑倒了,他激动得几欲流泪。
他越来越喜欢她,不可竭止。
他很难过,知道这样是不对的,但又非要那样做不可。他不敢去与她说话,他害怕与她相遇,却又想每天都见到她不可。他烦恼无比,象迷途的小孩一样迷惘。
这个可爱的老师却像圣母一样,对每一个从身边走过的人温柔地微笑。月男不敢单独从她身边走过,他的目光总能在某个地方寻找到她。她的身影总是那么迷人,连衣裙摇曳着芳香。他看着她走过眼前,雍容优雅的姿态令他远远地屏住呼吸,有什么在牵引着她华丽地走向女王的宝座,而他只能下跪。他耳红心跳,呆呆地看她走远,沉浸在奇妙又悲哀的世界里,仿如中了魔一般。
有一个傍晚,月男又在某个地方遇见了她。他站在一棵树下,她正从楼上下来从他面前经过。他紧张得要命,看着她的侧脸,她的长发披在肩上,掩住一半洁白的颈子,低胸衣裳露出粉白的一片肌肤,胸脯高高地直挺着,裙摆轻轻飞扬,举步婀娜优美,款款盈动。月男鼻孔里充斥着晚风拂来的花粉香气,他涨红了脸,呼吸急促,身体象在燃烧。他的血液在急汩汩地流淌,浑身触电一样。他凝视着她缓缓移动的身影,目光呆滞,喉咙干涸,他握紧了拳头,体内有种东西在剧烈的奔腾,像一个魔鬼。
他用力一绷,身体某个地方溢出神奇的汁液来。
他十分窘迫,垂头丧气像战败的士兵一样哀伤地回家。
深夜,他躺在床上,仍很难过,狂乱的心仍在乱跳。他想念那个人,幻想总在遥远又近乎咫尺吸引着他。他内心烦躁,被思恋折磨,翻来覆去不能安睡,膨胀的身体灼热地挣扎。月男懊恼不已,沉迷在幻梦中,负罪感向他袭来。他从床上挺起,跑去倒了一杯酒灌下去,顿觉眼冒金星,重新扑倒在床上,天旋地转地晕起来。不多一会便醉迷了。
他简直爱上了她,不顾一切。
几个月以后。
月男有一天在学校门口看见了她,并且她身边多了一个人,她正把手放在那个人的手掌里。她交了一个男朋友。
他远望着这对恋人相伴而过,女教师脸上的笑容以至目光流泻的温情都为了身边那个人存在。那个仪表堂堂风度翩翩的男人,牵着那双吸如凝脂的手,双眼盛满了呵护和深情的神情,像所有摘取了爱情果实的人那样,完美无缺。
月男的心抽紧了,麻木地站着不动,她的身影不停的在他脑海里来来又去去,花容月色轻轻变得模糊,离他远去。他多想相信这不是真的,他希望不过是一场幻觉。她似乎会走过来对他说:这不是真的……熟悉的花粉香重又沁入他的鼻孔,甚至带了一个人的味道。两个身影在树下走远,电台的歌从墙内飘出,拂过一个又一个院庭。
他没对谁去说一句话,他的心在痛。他真的受伤了。
他像一个呆滞的疯子痴痴地站在原地,双目空洞,表情迷惘,没有人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很长的一段时间过去,他的脚动了动,抬手迅速抹掉含在眼眶的泪水,转身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从此,月男每在街上遇见他们,他首先看看那个男人的脸,然后看她。男人永远一脸阳光,而她红霞满面。他的心越来越痛,自认是世上最蠢笨的家伙。然而他是多么依旧深深依恋着她,无法自拔。他越来越厌恶那个男人,是他夺走了一切,夺走了他的幸福。他觉得她被欺骗了,被那个男人骗走了。他慢慢可怜起她来,为她悲哀,也为自己悲哀。
他象病了一样,痛苦无比。
不过不久,他不再追随她的身影,他知道结局只能像他尝到的那样,尽管心里无法挥去女神那美丽的影子。然而他慢慢抹平了心底的伤口,接受也放弃了不可能实现的梦想。他再碰见她时,她怀孕了。
她的腹部越来越大。
她缓慢地走路,托着笨重的身体在小道上散步,穿着宽大的衣服,汲着大头鞋,白胖的脸挂着圣母般的微笑。
有时候月男看见她,会突然为她担心,心里莫名地颤栗。他看着她的背影,他从来不给她看见自己。
他突然感觉与她体内的那个小生命有了一种奇妙的深深的爱的联系。就像对她,这种爱已超越了某种境界,近乎达到灵魂一类的东西。他的心温暖起来,感动得几乎能与那个小小的生命一起感谢上苍和神圣的爱。他是突然发现了这种感觉,他觉得与他是那么接近,简直能用心在与他说话,他感觉自己和他们溶为一体了,他盼望他快些降生,他祝福着他……
月男微笑了。
他慢慢好起来。在第二次走过一家婴孩用品商店时走了进去,买了一些婴儿玩具和衣裳。他想给那个未出现的小生命送去。他付了帐,近乎幼稚地把那些东西拿回家。
再见到曾经那位女神,他们已是三个人,她和她的丈夫之间多了一个摇篮车。
年轻的月男与他们微笑,擦肩走过了。他没看见他们的宝贝长什么样。
他的礼物最终没有送出去。他把它放在了面包店门口,让邻居一个刚做了母亲的女人捡去了。
后来月男每经过那栋音乐楼,不经意总会往里面的排舞室看一看,往事如轻风一样吹过脸庞。他发现了一位细腰高挑,表情严肃的女教师,声音洪亮地对学生训话,一边指导他们正确的舞蹈动作,少男少女们起劲地跳着……
月男若无其事地走开。
他的初恋结束了。
月男到了二十岁,已经是个健壮的小伙子,身体结实而丰满了。明亮的目光显得宁静而执著,笑容如阳光一样灿烂。他深爱他的顾客就如同面包店,他已经十分熟悉面包店的活计并深深地喜欢。他和着面粉,烤着面包和煎饼,做着点心,把它们心爱地摆在盘子里,喜悦的微笑如似面对亲手做出的艺术品一样。然后温文尔雅地坐在柜台边的高椅上等着顾客的光临,把他的甜心送出去。
这是一幅美丽的图画--年轻的面包师微笑着站在面包店内,手举着托盘快乐地走向他的顾客,盘子里盛着像他胸膛里甜甜的心一样的点心……
他喜欢这份他深爱的工作,喜欢着面包,就象天使喜爱世间所有的孩子一样。他感到快乐,安定和自由,他迷恋上这种简单的平和,似乎有与生俱来的欣赏和满足。他变得更加温柔,气质典雅。正如桃木街美丽永恒的气息。
这一段时间他遇见了一个女孩,并谈了一次恋爱。
这个女孩长得很漂亮,开朗活泼,浑身充满了活力,穿着色彩艳丽的裙子,头发蜷曲得像鸟巢,被她用两条不同颜色的丝巾分绑成两束顺放在胸口。她走路象一团风一样,她的朋友都叫她火鸡。她们常常到面包店来买点心。她曾经有一次被一个愚蠢的男生偷摸了一下手,她狠狠地差点揪下他的一只耳朵,并当众让他独自吃掉一个大蛋糕。男生吃完后依旧惊吓,捂着肚子逃走,逃出不远就哇啦直吐。
她实在有些不可思议。
她有一次来买蛋糕,正在嚷嚷时看见了月男,她之前没有见过他。她捂住了嘴巴,她的嗓门实在有些大,然而月男并不在看她。她羞红了脸,小心翼翼地对他说要一块蛋糕。月男帮她装好后递给她,她十分郑重地接过去。月男找了零钱并没有多大印象,而她近乎危险地保持着仪态离开。
第二次来她换了一条裙子。人们可以看出她花了心血精心梳理了她的羽毛,在上面还别了一枚精致的小珍珠花。其实她的鸟巢原本就很漂亮。她走到柜台前,她的心在砰砰直跳。她焦急又渴望地注视着月男的后背,等着他转身。她的眼睛望着他的肩膀,圆领脖子,白厨帽下面的头发,后颈以及两只耳朵……月男转过来问她:--要些什么?她顿时慌张不已,目光快速收回在那些盘子上,胡乱指着某一种甜饼。月男装给她,她偷看一下他的脸,接过面包几乎慌乱地逃出了面包店。
过几天她又来了,穿了一条更是艳丽非常的花裙。她走进面包店,先红了脸,手提着裙子。月男正在写字,她向他慢慢走过去,来到柜台前,看着他。这时店里没有客人。
“你是假装不看我吗?”这只火鸡突然说。
“啊?--”月男抬头,看清了她。
“……是要一杯奶吗?”月男说,看她红红的脸。
她气红了眼,盯着他的一脸傻气,鸟巢被吊扇搅得摇摆翻飞。
“是!”她说。
月男笑着,象一个傻瓜。不管怎样,他总算记住了眼前这个女孩,并看到了她非凡的美丽,有一刻他对着这只火鸡的裙子和鸟巢惊呆了。
他们开始约会。
最初的情景总是这样:这只色彩绮丽的火鸡招摇过市来到面包店对街的树下,先是缓缓梳一下衣裙,对着树干稍理仪容,仿佛那棵树是一面镜子。然后转身径直亭亭玉立地穿过马路来到面包店门外,像一只高贵的开屏孔雀那样站立。然后月男出现了,他在她停在对街时便看到了她。
他笑着走下台阶来到她面前,他们默默无语四目相对,然而不过那一瞬间。之后并肩沿街走去,他们走得不慢,月男玉树临风,这只火鸡光焰溢彩。他们走着,甜蜜地笑。
走过桃木街,转过一个弯往水街,相依前行。这时这只火鸡说:
“你开心吗……?”
“是,开心!”月男说,他与她交会了一下眼神。
继续朝前,风吹下很多落叶,他们“喳,喳,喳”踩过去。
“这样……”她说,幽幽地害羞,“……我很喜欢你……”
“哦!……我也是。”月男说,柔情爬上了脸庞。
他们走着,低着头。她的目光试图穿过裙子的蓬摆看到鞋尖,他看着她的裙摆。
他们坐在古老的电影院门口高台的长椅上,下面是一个小广场。旁边的木架黑板上贴着花花绿绿的电影海报,有的字被别人抹去了半边,或给加上了新的字样,变成了一些希奇古怪的短语,图画被撕去一角,人物都给添上了小胡子,有一阵他们就拿这些字和图画来取笑。那些正在播放的电影都已放过多遍,老板将它们一遍一遍重复放映,仍总有人没有看完。本季即将过去了,他们就一起回忆着那些看过的电影,那里面风景总是那么鲜明。两人跑去广场上跟卖冰棍的老婆婆买雪糕,跟她讨论最好吃的水果味冰棍,一边让她给不停的挑,老太太笑呵呵的。因为怕椅子被人占去,举着买来的雪糕快速跑回去同坐。一边听着电影里唱出的好听的歌儿。
他们直坐到黄昏。广场十分安静,第二次洒水车缓缓地从街上开过,水雾像大束的雨从车尾喷出,小米兰沁出了淡淡的香……于是他们站起来。
“那么……你要回去了吗?”火鸡说。
“哦!”月男应道。
两人走下台阶,默默站了一会儿,然后互说了再见。火鸡转身走过一排花圃旁,月男站着看她,之后她转弯进了一条折子街,她就住在附近。月男转过身,朝逃木街走回去。
她喜欢他越来越深,她思念着他。
他也在思念她,他感觉她一点一点变得神奇。他梦见他站在店门外,摇着帽子召唤他,他与她的芳心接近了。他象恋人一样神采奕奕。
可是有一天晚上,她来找他,红着眼睛。他们走出去,沿着熟悉的路向前走,不说话,也不停下。两个默默无语的年轻人很默契地象要走到某个地方,似乎各怀心事,然而月男觉察了,他想知道她的想法。她好象在盼望着样什么东西,他试着搜寻要说的话。
他们在一片草地上坐下来。她趴在花裙上,鸣虫在低语,他们靠得很近,末了她低低的呜泣。
他很紧张,慌慌地问她:“怎么?”
她仍盼望着。
月男手足无措。
末了她挤出一句话:
“你甚至不能牵一下我的手吗……?”
月男被她哭吓了,他不明白她的意思,他惊惊地伸出手去。
她抬起头,满脸泪水,她极度哀伤,没有看他。一骨碌窜起,迈开步子跑起来。
“完了--!”
她大叫一声,哭着向灯火阑珊的大街奔去。
她不再见他。
他用了一个月天天去找她,在她楼下等她,叫喊她的芳名。她蓬着头把自己关起来,象疯子一样。她仍是哭,可是对他已绝望。知道他在楼下呼叫,她象木偶一样把头伸出窗外去看他一眼。他仍在呼叫,最后被别人赶走了。
--这只火鸡觉得他不爱自己。
过了几年。
这时候月男的心思只在他的面包店里。他打理面包店的一切,扩张了店铺,创新了几种面包和点心,他制作蛋糕和各式甜茶,面包店一如深受欢迎,店里涣然一新。他把精力和热情放在他心爱的东西上,快乐且自由。他似乎不是一个有巨大梦想的人,他细腻柔和,心灵象香甜的奶油一样。他甚至不会生气,他爱所有的小孩。他站在面包店内,双手插在围裙兜儿里,脸上是宁静迷人的笑,背影像是一棵盛开的树。
这时候他已从一所高等学校毕业,他没有去做什么工作,甚至放弃了一次进入高级行政部门工作的机会。他回到了面包店,从此侍弄起面包来。他的家人没有反对他,他们对他像欣赏一个天生的舞者那样,深爱着他。
月男常去邻居一个朋友家玩。这个朋友早前悄悄退了学,因为性格乖张又实在太喜欢美术而长久一段时间把自己关起来作画,却总是精神饱满且开始发胖。他待人激烈如火又时而冷淡似冰,他也常到月男的面包店来。他喝了酒就脸色发红,并开始不停地讲故事,他声音好听又极富幻想,他们总不忍让他停下来。
这个朋友会在有阳光的天气里在门前晾晒他的画,把它们东摆西摆在台阶和专制的木杠上,像牧羊一样放着它们,一边叉着腰站立,一边预防着阳光的逃跑。仿佛晾晒的是他的身体一样。他的母亲曾气愤地骂他的这些画一文不值,他全当听不见。他还有一个堂姐。
这么一次,这个朋友正和一群人在喝酒,喝到兴致正浓,嘻嘻哈哈地半醉半醒间,叭叭走进来一个怒气冲冲的女人,披散着乱糟糟长发,露着肩膀,胸部裹着厚厚一层粗布,灯笼裤挽到膝盖,脚上蹬一双大大的木鞋,蓝蓝的脚趾头伸在外面,眼睛像只愤怒的猫。
一边骂着,向他们扑过来。
“混蛋!你居然……”
话音未落,这个朋友吃了狠狠一记大耳光,打得他眼冒金星。
他们大吓一跳,嘘吁惊呼。暴跳的女人就是这位朋友的堂姐,原因是他从阳台摘了一条裙子来抹吸泼洒一地的颜料。
没几天,她穿了件被颜料染得多彩无比的裙子从他们面前晃过。
她叫米莲。
月男再见到米莲的那天,他正从那位朋友家里出来,日光晒得火烈,月男戴了一顶歪歪的麦秸帽,健美的胸膛因强烈的阳光照射而跳动。他看见米莲斜躺在一张白色的绷带躺椅上,慵懒的一动不动,双脚架在脚扶,象一条晒着的鱼那样。日光浴得她的脸孔发红,迷离着眼睛观看街道和月男。他的脸漂亮而红润,身材矫健优雅,衣装笔挺,这一切出现在太阳下。这样的情景能使年轻人的思想激动翻腾。他们彼此意会着如此美丽的心情一面为各自滑稽的样子感到好笑。鸣蝉在树顶激烈的欢叫,月男陶醉地从她面前走过去。
米莲是个富有魅力,婀娜多姿的女人,她的美丽是能让人怀着敬意欣赏而不能忘怀的那一种,她妩媚又多情。她曾经有过一个情人,这个情人俊美又火暴,他们爱得死去活来。然而他竟然打她,但又一刻不能分离。最终他跑掉了,丢下了她。
可怜的女人寻死了一回,慢慢平静了。然而她苦痛地等着她的情人,她不停地找他,在深夜里呼喊情人的名字。这么几年过去,依然保持和他在一起时的模样,她的房子里全是他的东西。她不停地到处游荡,像一朵愤怒盛放的花那样等着他。断肠的等待最终使她丰腴的腰身一点一滴消瘦,面孔渐渐显得突兀而失去光泽。然而她的风韵却永恒动人,她的身边总有那些年轻挑逗人的崇拜者的包围,她跟他们玩乐,像谈情说爱那样。她与几个男子有过几次恋爱,她把他们带回家中,让他们睡在她原来情人的床上。但她总从暧昧的恋情中突然抽身,令他们迷惑无法捉摸。她像神经衰弱的病人一样,对人们充满怀疑又妩媚地对他们微笑,在挣扎撕裂中搜寻游离,对她那个可恶的情人牵肠挂肚。她爱他爱得不可救药。
又有一个晚上,他们要在月男家里喝酒。米莲跟在堂弟身后,堂弟实在不喜欢与她在一起,他领教了她种种疯狂可怕的行为,他不敢惹她,任她厌恶又得意地跟着走。米莲随着他进了屋子。
她和他们一起喝酒,一群姑娘红着脸在说话,羞答答地笑着偷偷注视在座的男子,仿佛他们脸上长着小珠宝或是隐藏着某种信息。年轻人大笑着,喝得兴致勃勃,米莲坐在月男旁边。
到深夜,有人醉了,胡言乱语,害羞的女孩已经回家。仍旧有人在喝酒,神色迷离。米莲美得淋漓尽致,雍容地端坐在椅子上,桌子上的高杯酒绿灯红。她在桌子底下摸住了月男的手,面上光艳流泻,她突然像情窦初开的少女,眼里激荡着炽烈又恐惧的光芒。嘴里吐出一句话:
“--多好!”
月男的心在乱跳。
他跟她回家,尾随她上了长而昏暗的楼梯,进了她的屋子。
夜色正浓,他目光明锐,粗粗地喘息,像被药迷了一般。米莲轻轻落下自己的衣裙站在地上与他对峙,他看着她令他身热心跳的身体,他的衣裳被肌肉紧紧鼓着,身体在膨胀。他嗅到这间屋子散发的靡香的气息,绷紧了身子不能动弹。米莲游到他身边,张开双臂拥住他,她的红唇隔着衣裳亲吻他的胸膛。他开始微颤,任由她在身上擒索和攫取。他中了魔。
他的洪流被她极度绽放的温热包围而汹涌不止。她像是一个女巫,在使用魔法控制他,在她的地盘上他迷失了世界,他不再属于自己,由她释无忌惮地虏获。他像在大海里激昂遨游,体内有股东西象雄鹰一样冲天直起。
月男在宁静的曙光中安详沉睡,米莲在哭泣。
他们成了热恋的情人。
月男的心温暖着,从未有过的快乐充盈满了他的胸膛,他的心在飞翔,那些童年和少年的回忆和梦像一幅幅画重现在眼前,变成一曲环绕着他的动人的歌。爱的成长犹如绵绵的面粉香气,和着一园静静盛开的花儿,陪着他的脚步在他身边围成祥和的天堂,他像天使一样,把爱传递给众生……他的双眼流淌着清澈美妙的河流。人们甜蜜地爱着他,米莲越来越美丽,他迷恋着她。
有一个傍晚。他们沿着长长的河流岸边向前走,听着渔舟和游船上机器呜呜的声响,宽阔的江面上波光粼粼;一排排漂浮在水上的渔屋村,水上小院的木桌上瓶子里插着绿草。竹竿上晾着鱼网和衣裳,屋顶的烟管冒着浓烟,迎面吹来的风撩着他们的脸和头发;岸上是绿树成荫的公园和高楼林立的城市,街道宽阔优美。他们沿路返回,月男双手插在长衣的口袋里,米莲在身边伴着。
走了一段路,她对他说:
“我们离开这里好吗……?”
月男看着她,默默又走了一段路。他看到她如雨瀑般滑落的长发,她的手挽挽着他的手臂。天色暗下,街灯即将点亮,店铺里飘洒出明亮的光来,马路的汽车尾灯一明一暗接成车水马龙。树木像大伞静立,小饭馆溢出香气扑鼻的饭菜味道。音像店里播放着柔和的乐曲,夜街上人来人往穿行。
他们走过一排水果屋前,那里有一排高大的树,他站在树下,凝视她的眼睛。
“好。”他对她说。
她在树下拥抱了他。
于是一个早晨,他装了几件衣物,带了一笔钱,跟米莲离开了桃木街。米莲在人群里奋力拉着一个大箱子,站在远处大声呼叫着月男,一边跳着一边招手,月男感觉到了伤感。他们进了火车站,买了两张票,像去私奔一样。
月男的家人在站台上告别他。月男挥着手微笑着,让她们回去。她们也向他摇着手,有人哭了起来。
他们到了一个遥远的城市,在天黑的时候他们到达了那里。
他们站在月台的出口处,拖着行李。人山人海聚聚离离,华灯初上了。月男拖动行李箱,米莲紧紧依靠着他,穿过人流出了站台,上了一辆出租车。
他们在一条明亮安静的街道下了车,进了一家小旅馆。
说着浓重地方音的老板娘领他们上了楼,为他们准备了晚餐。月男和米莲累坏了,倒在了沙发上,旅途飞速急驰的一幕幕在脑海里回旋。陌生的气息在鼻尖触碰,敞开的窗口外高楼和马路在灯光映照下透出了不一样的颜色。一种没有见过的绿树点缀着这座城市的街道和花园,小楼下传来隐隐约约的甜蜜情歌。月男和米莲简单地用过晚餐,不久就在这个陌生地方的怀抱里安睡了。
过不久他们租了一套房子,在一幢房子的二楼。善良热情的房东给他们安排在向阳的那一面,有一个露出的阳台。房子里的家具都是新的,这里的住户大都是年轻人。小型住房漂亮而幽雅,面临一个巨大的公园湖。月男他们甚至拥有了一间漂亮的小厨房。
他们常常沿着湖边去散步。湖边的草地上种着一棵棵翠绿的扁桃树,岸边是枝条挂到水面上的垂柳。阳光闪耀,湖面平静得像镜子一般;树下有好些石头做的椅子,草地上盛开着点点鲜花,鹅卵石铺就的小道弯绕成优美的曲线。附近的年轻人都喜欢来这里,躺在草地上睡午觉,有的围在一起玩纸牌,做小游戏,或是窃窃私语面红耳赤地谈情说爱。
等他们晒到浑身直觉闷热的时候,便起身离开公园,折过一条街到一些菜铺里去买水果和蔬菜带回小屋。月男卷着袖子开始做饭,他感到快乐而温馨,厨房里器皿餐具是那么光亮可爱。米莲给他围上一条围裙,开始去洗他们换下的衣服。
米莲越来越眷恋着月男,她一刻也不想离开他。他睡着时她蹲在旁边,像一个母亲那样怕惊动了他。他的身体稳稳地缓缓起伏着,她抚摩他浓密柔软的头发,他闭着眼睛像在做一个梦,嘴唇丰润鲜亮。米莲俯下身去,悄悄亲吻他的下巴和胸口,他沉睡得像婴儿一般。
她总是摸他的脸,给他擦皮鞋,帮他整理衬衫的衣领,然后踮起脚尖亲一下他的耳朵,像对他私语一样,月男英气又精神地笑着,拥住她也给她一个吻。她恋恋不舍地放开他,他深情又甜蜜地出了门。听到他走下楼梯的脚步,她奔到阳台去看他的身影。
月男开始找工作,去了一家大商场里做店员,每天阳光四射地对着顾客微笑。他做得细致又开心,深受别人喜爱。他要为了他和米莲的生活去开始努力。他的同事都很欣赏他,称他“阳光季节”,他们不知道他离家出走的事,他总是在工作的时候思念着米莲。他觉得她像一匹健美的小母马一样漂亮,他的脸因为想念而透红。而米莲在家里等着他。
夏天结束的时候,米莲怀孕了。
月男因为格外紧张和兴奋手忙脚乱地忙碌起来。他大大打扫了一次房间,添置了一些新东西,并在墙上挂上几幅温馨的壁画。他处处为米莲着想,不让她做事,他每天上班前总把要做的事情都做好,下了班飞快地跑回来。菜市场也是必跑的地方,他十分愉快地奔忙。米莲告诉他不必如此乱忙,他不听她的,甚至不让她洗衣服,但米莲生气了,阻止了他。
她的肚子在一天天胀大。月男明显体会到了另一种奇特的心情。他望着米莲的腹部,那一股神奇的力量令他不自觉地亢奋和紧张,他一刻不停地感到有一种美妙的东西在敲打着他的心脏。那是一种温软绵绵的就像是脉搏跳动的音符,从未有过的喜悦和感动猛烈地向他袭来。他靠近它,似乎感受到那个小生命微弱的心跳,似乎那个与他息息相关的血脉流进了他的心里,一下一下地拍打着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他拥抱了他。温柔的双臂把米莲盘进了怀里,对她充满着无限的淋漓爱意。
秋天时他换了一份工作,为了赚更多的钱跑到一家肉类冷冻车间去做搬运工和解冻手,极其辛苦的繁重工作忙得要把人压跨。他每天总有忙不完的活要干,冻肉箱子蹭得他的肩膀肿出血泡,捞冰水里的肉块使他的手冻疼麻木。他的皮肤变得粗糙开裂,双手像木板一样。沉重的活计激发了他的斗志,他像是一台机器那样不停地运转。
他直干到了冬天。
有一天他从冰库回来,碰见米莲正坐在地上哭泣。他惊吓地跑过去扶她,米莲一动不动地哭着,眼泪直往下掉。
“相信我,”月男说,“相信我--!”
他以为她是因为烦闷和恐惧,他不在身边。
米莲仍是哭,披头散发。
月男同她坐在地上,握住她的手。
待她看到他冻得浮肿渗血的双手时,她默默地呜咽,止住了哭泣。
寒冷的冬天。
大街上飞舞着落叶,天空阴沉沉的,密密细细地下起雨来。月男在冷冻车间忙碌,冰水浸着他患了冻疮的手,脸被冻得发紫,僵硬的防水衣吸取着他身体的温度,他的眉毛上挂着洁白的雪屑。他抵挡着吞噬人的严寒,一心一意地要把工作做完好尽快回到米莲身边,回到他们的家里。
人们裹在大衣里,冻得苍白的脸缩进大衣领口和围巾里,头发藏在了棉帽子底下,嘴里呼着白腾腾的雾气,厚重的棉衣里面紧捂着一颗温暖而安稳的心,在行人稀少的街上行走。安静的街道,细雨绵绵……
月男卸下宽大的防水衣,他变得粗旷了,发梢上挂着水珠。他在温水池暖了手,擦干脸戴上手套跑出了车间的大门,鼻子呛得一阵酸楚。
他跑到街上,穿过马路。
在等红绿灯的时候,一位先生对他惊奇地叫道:
“唔,你的鼻子在流血!”
月男用手一摸,鲜红的血点红了他的指头。
他笑了笑,掏出手绢抹去了它。
他继续奔跑。
那柔和恬静的小楼在雨里静默着,象一所甜蜜无比的温柔乡。
在大铁门外,守门的老人在小屋里看见了他。
“来了!”他说,像对别人说话似的看着他道。
他进了院子,沿着小道向小楼走去,细雨开始下得密稠。
他走上楼梯,宽敞的走廊里安放着几个壁炉,炉里的木材燃得噼破作响,火苗映出温暖的光亮。
几个年轻人坐在壁炉旁,纸牌放在椅子上。他们看见了月男。
其中一个人站起来,兮兮地对他说:
“--走了,……刚刚……”
月男的心颤动了,他的门在敞开。
他冲进屋子,叫喊米莲,在一片零乱中疯狂寻找她!
没有米莲的影子。
他的心在碎裂,他扑到阳台上,雨从天空飘下来。他看到了楼外街道上小巷折进马路的拐角处的一幕:两个相拥向前走,一个男人挽着身边女子的手腕,女人步子蹒跚--有了五个月身孕的米莲和一个男子,米莲她俊俏又火暴的情人……
他想要狂声呼喊米莲,但喉咙像被利刃割断失了声。他的身心几欲疯死过去。
一辆车停在了米莲身边,像一个大口袋一样把他们装进去开走了。
月男心力俱疲,慢慢走回到屋子中央,瘫倒在地上,像一条死去的鱼。
在潮冷的暗房里他渐渐睡去了,像一个绝望的灵魂紧贴着大地那样。
没有灯光,没有暖气,街外暗淡的光一寸一寸地把室内渲染成黑暗。雨点隔着窗玻璃簌簌下落,织成片片灰纱坠至无止无境。风在吟唱,迷离地飘过暗夜寒冷的心房。夜鸟在悲泣,林木絮絮低语。
月男在睡着,双手包裹着疲累的心,弯着身体像一个孩子孤零零沉睡在地上。黑夜过去,换来了白天,也交接了彼此共有的悲伤。夜晚再来临时,他醒了,挨到壁炉前去吃了一餐饭,接着趴到床上去了;第二天,邻居有人来拍门,问他有没有事?并邀他去参加一个聚会;第三天时他站到镜子前面去,看到一副糟糕的尊容,他走进哗哗流泻的喷水下,开始洗理自己。外面的雨渐渐停了,天空恢复了平静;再一天,冷库厂的人在小楼里找到了他,他们派人给他送来一笔工钱。
时光交替,细腻温柔如水。月男的心安静了。
他站在屋子里,看着熟悉的物景在眼前晃动,脑海里有若小河流般在默默四处流去。他慢慢走动起来,一圈一圈地徘徊,跟自己的影子在对话一样。他最后走到阳台上,像一个遥望者在眺望风景,目光所及的地方一片片白雾茫茫。
他要离开这里了。
他最后看一眼屋子,转身关上了门。
他静静地穿过长廊,走下楼梯口,他遇见了一个邻居姑娘。他微笑着当作与她的告别,姑娘动人的脸温暖着,她轻轻扣下他的脖子,给了他一个亲吻。
月男迎着风,背影渐行渐远消失在雨雾里。
他回到了桃木街上。
桃木街洋溢的温馨气息浓郁地围绕着,像一个母亲展开双臂温柔地将人们拥入怀抱。熟悉的风景和车来车往的大街,路人行走的旋律,冗绿的大树,店铺门口张贴的新广告,小孩子追逐嬉戏,优美的老歌谣在轻轻吟唱……
面包店一如既往,奶香熏得人的脸面红润。人们围在桌子边吃着面包,愉快地谈话,笑声飘到街外,也冲破了树的枝叶传到楼上。
二十六岁的月男躺在床上,慢慢地等待着春天来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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