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了,十年了,按陆游的说法:十年生死两茫茫,而就在上个世纪,十年动乱,也只是十年。十年,看来是可以沧海桑田,改天换地的一个时间,可十年,你仍是飘在这里,在阳光之外,在高楼的阴影里,在灯火通明的居室里,你一遍遍的追问自己,十年了,在这个城,你还是一个客人。你心里有茫然,有动乱,有呐喊,有厮杀,有卑鄙,有荣光,有追求,也有无尽的彷徨。
你没有设想过这一生该怎么度过。你不是大师天才神童,你只是一个平凡农民平常的一个孩子,小的时候没有玩具,只有一堆泥巴,可以揉来揉去,但没有想过长大了要干什么,学校里写的《我的理想》,也是在老师的引导下懵懵懂懂完成的。可以说,你胸无大志,你也没想过碌碌无为,你是在自然中,顺着季节的流转而把生活分成春夏秋冬。你是一个完全的顺民,只要可以吃饱穿暖,只要有充足的安全感,你就可以像竹杆一样戳在那里,默默一生。
你没想过的的事,却在发生。你厌烦长辈的的教导,你像所有少年一样叛逆。即使父亲把你扒光,在香花树上吊起来抽,还是三天不给饭吃,让你在饥饿中仇恨,还是罚你上大山劈柴,到荒地里守着一堆一堆荒坟开垦,你每天都提心吊胆,你也没有想过要逃离那块土地。那你有你的家,有爱护你的人,有和你一起长大的伙伴,有给你做主的老村长,还有在你危难中解救你的左右邻居。他们用他们的善良、单纯、踏实与热诚,让你感觉温暖、坚强和安全。你担不动了,你渴了,你丰收了,都有村人来,给你力量、信心和祝福。
那不是一块贫瘠的土地,也不是一块闭塞的乡村,有公路直接到广东,到长沙,到很多的地方。那里世世代代都种田种地,并以此为生存之本。那里山野相连,排云接雾,民风淳朴,皆以兄弟相称,对外霸蛮凶狠,对内鄙视自私自利,敢作敢为,推崇襟怀坦白。对光明磊落者,十里相传。这个山地,宛如一个大家,以天理良心来做着规则,生活像门前那条河流,有波浪,也有歌声,有喧哗,也有宁静,和和谐谐,在谦让中,尽力让人际关系融洽,和和美美。而对危害乡里的凶人,往往会以极端的手法处理,以敬效尤。你很多时候都站在青山之间,看那炊烟把山和村融为一体,看那车如虫在山间窜动,看那阳光令田野一片响亮,然后点一根烟,成为风景的一部分。你很享受这种劳动和寂静,享受阳光里的那片空明,一尘不染的透彻,令你像树一样,凝在那里享受这里的空气、水和村庄。
你离开是你自己犯了错,你的野心让你颜面扫地,你尝到生活残酷的时候,觉得那错不可饶恕,你觉得当初不能那么兴奋,但结果出来,你不能逃避,但你可以远离,让受到伤害的人,不因为你在面前而勾引起对不快往事的回忆。你决定一个人,安静的离开了他们,离开日夜守护的湘南。你觉得一个人生活也是可以的,只要离开,即使倒进他乡的尘土,只要他们不看见,你也心安。离乡的路上,你面无表情,你记下了那个下午苍黄的夕阳,它令你惶惶不安,令你装了一腔苍凉。离开了你熟悉的土地和可以相互依赖可以托付终身的人们,离开了父亲母亲离开了家族离开了长辈再也听不到唠叨和教导的时候,你内心空虚,寂寞发慌。你觉得你是一条贱命,自由了,自由了啊,可以自由的流动了啊,这是多少人所谓的精英,在无时无刻张扬的东西,可你看来,还不如守在父母身边,听一段故事。
开始,你叫外来工,要办暂住证的。后来,你叫农民工,得到了四面八方的关注。其实你叫什么,都无所谓,你只需要一种家的感觉,一种精神的归依,一种灵魂的停靠,一个灵魂安详的港湾。自你离开乡土之后,你的家就被你扛在了路上,十年了,离开汕头、深圳、东莞,到国际大都市广州十年了,你仍然像个精神的浪子,在家乡之外,在花城之外,在生活之外,你像无脚之鸟,在不停的飞翔着寻找,寻找那个可以托付灵魂的地方。
十年,广州由一个国内的省会城市,发展成国际大都市。
十年,广州经过无数次改革和蜕变,才有今天跻身于国际的风姿。
十年,多少人来了,去了。
十年,我们还是叫农民工,回家的路漫长,而有家的归属感,则像对人生一场盛宴的奢望一样,往回看,茫茫,往前看,茫茫。
农民工是这个社会的基石,像农民一样。农村失去了青壮年劳动力之后,村庄没有衰败,新房子一座一座如雨后春笋般你追我赶的往上面长,可是,那房子多半是面子需要,或者是准备以后的退路,为了今后有个归属。但是,那只是表象,村子是空的,田野是荒芜的,农业的兴旺,只能在收获季节才可以看出一些,而平常日子,地是种点省力省心的果木,猪栏里是养蚊子的,鸡舍是养老鼠的。而离开家的农民,如你,泊在这里,有工作的时候,有个地方依靠,没有工作的时候,就往回跑。你想起当年的上山下乡的知青,村人把知青当亲人,不管生活是多么艰苦,或者知青有多少的惆怅与怨恨,村人都尽量敞开怀抱,给他们以温暖。现在的农村,是知青还是不是知青,都在往城里跑。跑来了,却又慌张,舍家舍亲了,无依无靠的,领一份工资,却不知道如何安排了人生,人在城里,心却在天上。
城有城的游戏规则,城不会把农民工算作城里人,农民工像城的雇佣工,有需要的时候,招之即来,没需要的时候,挥之即去,挥不去的,被叫盲流的,还可以呆救助站,或者继续流浪。你是中国人,但不一定是广州人,也不一定是深圳人。农民工中的精英,就像蚂蝗,吸附在这里,以为成功了,却时常是悬在半空,进退两难。你像他们一样,十年的奋斗,买回了一个房子,却把自己的二十年抵押给了银行。所谓的成功,在现在看来,不过是一张欠条!
很多个夜静人深的夜晚,你都在寻找夜的感觉,这里有喧嚣,有欲望,有财富,有生计,有自由,有辉煌,有奇迹,你在盘算,十年了,你仍然没有盘算清楚,如在城门之外,你清醒的知道,可悲哀的是,你竟找不到门。你像个虫子,在花城之外,在无人之处,茫然无绪的在慌张中拱着,寻找足以安身立命的地方。也许是你想多了,那些自以为是智者的时代精英,一定在满脸笑着,说又多了一个浅薄者。而作为一个农民,被说成浅薄又算什么?已经付出了那么多年,已经奔波了那么多年,已经熟悉了所有鄙视的脸,再来一张,能怎么样?你作者自己的梦,在这片土地上,你有张扬的权利,你看看你种庄稼的手,你看看你筑就高楼大厦的手,你看看你装配电器的手,你看看你满是粗糙掌纹的手,你茫然的在人海里举起了手,等待岸的关怀与召唤。
十年,你用一个十年结束了流浪,你用一个十年,在这里一点点的积聚成一个家,但是,你却没有任何的安全感,你还是在生活之途中奔命,你还是无暇停顿下来,把心安放好,还是没有几个朋友,这里的人在不停的流动,你像一片树叶,渴望温暖,渴望丰美的人情,而你只能在高楼一处,孤单的守着一室灯光和一个酒杯,来怀念经历的一切,然后用一支烟点燃引信,在眼角燃烧,在心里飘散,露出一个微笑,忘掉忘掉这一路的辛酸疲劳,忘掉忘掉所有所有的不幸与流浪,静静的,忘记所有,看城外的月光,或者想远方的兄弟,祈祷下一程平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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