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他以一种十分厌倦的姿态将那只蜘蛛收进钵内。
我冷笑一声,他的眼光掠过我藏身的大石,居然变的有点苍惶。
他还是和以前一样,穿着红色的僧衣拿着锡杖托着金钵,只是神色越来越厌倦,仿佛已失去了捉妖的兴趣。
就象他明明知道我的存在却没有收我。
这一点我一直都想不通。
我是在四百六十岁的时候结识的白素贞。
她那时象一个女人一样站在我面前,穿着素白的衣裙镏金的绣鞋,甚至还在梳的高高的发髻上插了一朵黄色的小花。
可我还是在第一眼就看穿了她。
不管怎样她还是条蛇,尽管是一条比我大八百多岁的蛇。
她比我漂亮比我优雅比我更象一个凡人,只有我知道一样东西她永无法与我比拟。
我曾在紫竹林听观音讲了三天的经。
所以我不会象她那样爱上一个薄情寡义的凡人,被爱伤得体无完肤之后在雷峰塔下把自己当作回忆。
可是,为什么那个和尚只收了她?
我不知道这对我而言是不是一种耻辱,却是我不能释怀的心结。
我再也忘不了。
我一向不怎么瞧得起白素贞。
她和别的妖精其实也没什么大的分别,修炼千年也不脱妖的本性,以为幻化人形且心有慈悲就可以和人一样。
最终不还是妖么?
而我不同。
我曾听观音讲了三天的经。
确切的说,是和一个和尚一起听观音讲经。
那时我还很小,每天在紫竹林穿梭,有一次太过得意忘形而被竹子划破腰身,他用一串佛珠缠住我放进怀里。
我就这样在他胸口听观音讲经,听了整整三天三夜。
也是在那个时候,我记住了那个男人。
我探出头偷偷的打量他,他双目微闭虔诚的样子很好看。那时我就想,如果有一天我可以做人就要他的样子,要象他一样的年轻有着和他一样俊秀的鼻子嘴巴。
我还听到了他有力而规律的心跳。
我最终也没有变成那个和尚的样子。
白素贞要和我姐妹相称,我也只有和她一样变成女人。
她叫我小青。
我打从一开始就瞧许仙不顺眼,懦弱,胆小,怕事又弱不禁风。我曾警告她不要得意忘形,她什么也说不出,只有两行亮亮的东西从眼角滑落。
终于嘲讽了我,她拥有了凡人的东西,那叫眼泪。
我的道行太浅,尽管很不服气,却拼了命也挤不出。
然后便遇上了法海。
乍一见他时我大吃一惊,我以为见到了心底的我,因为他和我想要化身的那个和尚一模一样。
我甚至还记得他的眉毛有多少根。
那一年端午节,白素贞带我去讨灵芝,法海就是那时出现的。
他在南山的瀑布下象一尊雕像,我突然生出一股愤懑之气。
——是你救了我的命。
——是你带我去听的经。
然后你再见我时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妖孽。
——你可知,我是你一手造就的?
奇怪的是,那么深重的瀑布中,我依然清楚的听到他的心跳。
有力而规律的心跳。
你出来罢。他说。
我自石后走出,终于站到了他的面前。
他真的还和以前一模一样,没有丝毫的改变,只因那个模样已于五百年前便已深铭我最初的记忆。
你到底要怎样呢?他饱含了无奈。
我冷笑,脸色白的近乎我青色的裙裾。
他双手合什,闭上眼睛,你知道我不会收你,你走罢。
为什么?为什么不会收我?你连一百多岁的小妖都收,收了和我相濡以沫的白蛇,为什么独独不收我?难道收我会脏了你的金钵你的手?
这些我都想问可是我问不出,到底——我为什么要跟着他?
只是为了让他收我么?——明明知道杀不了他。
我知道你认得我,你也知道我记得你。
谁?谁在说话?我吓了一跳,四处张望,后来才发现是我自己的嘴巴在动,只是奇怪——我怎会说出这般奇怪的话?
他大吃一惊,睁开眼睛,又露出那种苍惶来。
你为何还不走?法海望着我。
是啊,我为什么还不走?
我听见自己频频的冷笑。
观音说我的修为只能到第九世。法海望天,幽幽悠悠的说。
每次轮回我都要去听观音讲经,每一次观音都告诉我修为只能到第九世。
我依稀记得那次听经到最后观音是好象讲了这么一句话,且有意无意的瞄了我一眼,害的我赶紧把头缩回他怀里。
法海看着我,长长的睫毛对剪出许多我看不懂的东西。
我的心跳突然快了,乍然之间想起很多年很多年以前他也这样看过我,当他用那串佛珠缠起我是就这样看过我。
白素贞经常都会忘记她只不过是条蛇。
幸好有我,我通常都会装做很不经意的提醒她。
她便会在沉默许久之后告诉我,小青,你不懂爱情。
是啊,我不懂,我才五百年的道行。
我只知道在我心中有个人比许仙好上千倍万倍。
他是个和尚,听说现在是金山寺的住持,听说这已是他第九世的修为。
其实在紫竹林听经时,我好象隐隐约约的还听到观音说,他只能有九世的修为是因为他救了一条蛇。
这句话让我思考了五百年。
为什么救我会坏了他的修行?
我只不过是个小小的蛇妖。
而他,是神,是佛。
我是佛门弟子,收妖是我的本份。他的锡杖立于石前。
可你却没有收我。我用白白尖尖的牙紧紧咬着下唇。
所以,我破戒了。他竟然露出一个笑。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笑容,他怒他气他愣他痴他狂我都见过,我依稀的在心中想,他笑起来真好看。
为什么?我偏头问出了这句话。
因为我救了一条蛇。他走近,手指轻轻滑过我的脸颊。
我救了她,她却用一串佛珠偷换了我的心。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老是听得见那个心跳的声音,原来,它一直在我的身体里。
你的命是我给的,而我的命......是天定的。他深深的看了我一眼,盘膝坐下。
半晌,我呆呆的回过神来,伸手到他鼻端,已是冰冷一片。
我有好长一段时间的恍惚。
这就是我想要的结果么?
五百年前,他在救那条青色小蛇时可曾想要这个结果?
我将他腕上的佛珠褪下,套在自己的手上,我白生生的手指尖尖细细,在他脸上蜿蜒而行。
深吸口气,我倔强的转回身,大踏步离开。
有水样的东西轻轻滴落手心。
好象什么时候白素贞告诉过我,那是凡人的东西。
叫做眼泪。
(下)
几百年来,佛祖一直说我凡心未净,不能得道。
我不解。
我已修炼了九世,佛祖给了我修炼的机缘,却吝啬于记忆的舍弃。他不知,我这几世所见的人间疾苦,足以使我的心有如草尖上的花泪,摇摇欲坠。
事实上,我已厌倦,从心底浮现的倦意潮湿而厚重的涌动在四肢百骸。
近些日子,我常常静不下心来,念了几天几夜的静心咒都没用,就象金山寺外的海潮,在风雨欲来之前的隐隐做痛。
我可以掐指算出世上所有人的命运,却独独无力算出自己的。
后来我才知道,即使算的出,我也逃不掉。
这就是我的劫数。
遇见小青只是惊鸿一瞥。
她偎着白蛇从许仙的药铺出来,摇摆着她如蛇的腰身。
我看见守侯在药铺门口的青年男子们冲她吹很响的口哨,她的眼睛眯成弯弯的月牙,水波流转之间,春日的花已开了千遍。
那一瞬,我就知道她是妖。
因为没有任何一个凡间的女子可以象她这样笑出千种风情万般妖娆。
她的笑落在我的身上,突然凝住,凝成一段剪也剪不开的空白。
我在蒲团打坐。
窗子开着,窗下的修竹被风吹的沙沙做响,象极了一个个在青色裙裾下摇曳的小腰。
温柔就象春日的湖水一样在我心里慢慢漾开。
师父,有人来邀您讲经。小沙弥推门进来。
我收回放肆的心神,点头。
他很奇怪的看了我一眼,退了出去。
我不懂他为什么会用那种眼神看我。
低下头,我继续摩弄佛珠,那黑的发亮的东西竟然映出我的影子。
那是一个眉目如画的和尚,飞扬的眼角流露着一股不可思议的温柔,让他在一瞬间从天上堕入繁华的人间。
我的佛坛设在许仙药铺的对面。
许仙已入妖觳,我要点化他。
其实我现在也不明白当时是不是存了很大的私心,因为在那儿我可以自由的看见小青。
我讲了三天,小青依偎着白蛇在坛下听了三天,白蛇亮亮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我,有恐惧,且夹杂了很多怜悯和鄙视。
我想,她看穿了我。
小青笑的灿若春花。
她冲我笑一笑,我便要讲错一个字,三天,我总共讲错了四十七个字。
那笑容就一直滋生蔓延,三天的时间已成长为一棵枝叶繁茂的榕树,根根都扎在我的心里。
我又到了观音那儿。
观音拈着她的兰花指,依然带着她惯有神秘的笑意。
你的修为只能到第九世。
为何?为何她跟佛祖在每一世都告诉我同样的话?
你的凡心已动,大劫就在今年端午节。脱的了天劫,你名列仙班,逃不掉,你的修为就到今世为止。
我茫然。
你的佛珠,观音终于幽幽悠悠的叹口气。
你的佛珠......渡你的轮你的都是这串佛珠。
在回来的路上,我突然想起,后天就是端午节。
端午,本是蛇的忌日。
我在南山的瀑布下端坐了一天。
算不出自己的劫数,我只能在雷轰般瀑泻而下的水帘里大声诵念佛号。
太阳已到南山的山腰,我抬头看了看天,却看到夕阳下一青一白两道飞驰而来的身影。
妖孽!我大喝一声,立起锡杖。
人影顿在我的面前,白蛇手持灵芝,云鬓散乱,带着恶战后的气焰,凶悍如一头美丽的怒豹。
小青还存有初幻人形的软弱,有两滴汗珠从她两颊滑下,在尖尖的下颌汇成大大的一滴落入潭底。
一波惊起千层浪,我的袈裟就在那一刻飞起,如一片红云。
白蛇头顶冲出一道白光,我怔住,低头看她微微隆起的小腹。
她得意的笑了,拧身离去。
小青飞扑于我的杖前。
放她走!她急急的哀求,带着细微的喘息。
她的眼灼渴如脚下的深潭,我的心突然一下子坠到潭底。
她的眼神出卖了她,我懂了,她只要白蛇,她爱她。
求你了,师父,让她走。她轻轻的说,带着那种不为人知的哀愁。
我深深的看着她,在夕阳的余晖中,那楚楚的神情比一千只毒蜂的针还要刺痛我的心。
她骗了你,她已有了许仙的骨肉。我无力的说。
她柔柔细细的腰肢如悬崖上失足的小花一下软在我的手臂。
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咯咯的笑起来,笑声在暮色里飘荡的魂飞魄散。
瞧,傻孩子,你何苦揭穿我费尽心力掩饰的游戏......她浑身湿透,咯咯笑着,伸出那张妖娆的小脸伏于我的肩头,樱唇微启,眼神迷离,我的千年佛心就在她的呼吸之间崩于一溃。
我终于知道佛祖说的劫数了。
那就是小青。
心一旦动了,就好象成了一个圆,循环不止,无尽无休。
就象谎言,为了圆第一个就要不停的说下去。
我的痛苦就是成圆的过程。
白蛇开始了她的报复,在水漫金山那一役,我永远也忘不了她得意的狂笑和鄙夷而又轻蔑的眼神。
我看着脚下颠离破碎的城市,浮尸遍野,骨骸漫地,白蛇飞舞的黑发在天空像一张漫天撒下的大网。
小青沉默而固执的盯着我跟她。
我知道我该怎么做。
我在白蛇产子的第三天来到许府。
小青你出去。白蛇定定的看着我。
小青不语也不动。
我让你出去!白蛇突然狰狞的尖叫,这是我跟他的事!!!!
是么。小青幽幽的望向我。
是,这是我跟她的事。我傲岸的笑了。
你们,呵,你们!小青冷笑着频频点头,尖尖的牙齿紧紧咬着下唇,用力的甩上门。
好了,你可以收我了。白蛇恢复她柔和而美丽的笑脸,却笑的诡异,我早知道你对她不安好心,你喜欢她。
我转动手中的金钵,钵里盛着我从观音那儿借来的净水,我在水面上看见小青清亮而决绝的眸子。
你斗不过我的,小青的心在我这儿。她娇笑着旋了个身,素白的衣裙划了个大大的弧线。
我知道我在伤害她。白蛇带了一丝恶毒,我就是要这样!臭和尚,这都是因为你!当初你在紫竹林用一串佛珠救了她,我在她的心里看到了你的样子,我从来不要不纯粹的东西!
哦,我在小青心里的样子。
往事如电闪光石般从我眼前掠过,有个和尚用佛珠缠起一条受伤的小蛇放入怀中,带着悲悯听观音讲经。
那小蛇有清清亮亮的眼珠和缠绵柔弱的腰身。
她不知什么时候才会想起你,白蛇冷笑,愚笨如牛的和尚,她的心里只有我,我才是这场战争的胜利者!无论结局如何,赢的只是我一个人。
我不会给你反败为胜的机会,她是我的,你收了我,我就会永远的活在她的心里,那颗心也会变成我的样子,你九世的修为输的一败涂地。
我默然。我不想再给她解释什么。
她不知道,小青才是最后的赢家。
她不知道,这个世界唯一能让她消退的就是时间。
一千年,两千年,小青终会忘掉她,也会忘掉我。我和她不管是人是妖其实都是沧海一栗,在时间的长河里一切都将不可逆转的流失。
我不是为了收她,我只是为了解救我的小青。
如果我可以这样称呼她,我的小青。
我拿着金钵站在她的面前,里面盛了一条白色的小蛇。
小青看了我一眼,转身离去。
是阳光,温暖的下午,春风掀动她青色的小碎花裙,而她跄踉枯萎的背影,每一步都走过我已千疮百孔的心。
我听见身体里有一声很奇怪的声响,就象木柴在寒冷的冬夜被冻的裂开,在青石板铺成的路上摔的叮叮当当。
许仙的哭泣怒骂都变的细不可闻,我大踏步走在阳光明媚的街道,脚下的路不知通往哪个方向。
也许我本就是个没有方向的人。
支离破碎的片段,被佛珠缠起的小青蛇,灿若桃花的笑颜,浑身湿透的绝望,茫然迷离的眼神,都是刻在我心版上最后的记忆。
冥冥中,我听见佛祖在天空的叹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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