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长安城附近的虾蟆陵。因为家境贫寒,十岁那年被送到教坊里学琵琶。当时教我的是有名的穆、曹二位老师。由于我聪明好学,十三岁就学会了所有琵琶的技艺。从那以后我出入风月场中,为那些风流才子、纨绔弟子、官场得意人弹曲。都说我长得好看,技艺超群。每当我梳好妆抱着琵琶出场,总会引来一片欢呼声。同行的姐妹对我嫉妒得不得了。
我在圈中如鱼得水。五陵的少年争先恐后为我捧场,他们不断地赠送贵重的物品,只为博我一笑。我的房间堆满吴绫蜀锦。为了打拍子,不知敲碎了多少钿头云篦,而被酒弄脏的罗裙更是数不胜数……我玩啊,笑啊,喝啊,唱啊,整日流连在鲜花美酒中,送走了白天又迎来夜晚,送走今天又迎来明天,我在欢笑中送走了自己青春年华。
突然有一天,我身边的姐妹都离开了。因为年纪大,有的嫁了人,有的因病去世,有的被赶出了门……那些整日纠缠在我身边的才子少年也一个个消失。早晨起床,我看到镜子里的人脸色暗淡,头发失去了往日的光泽。无情的岁月夺去了我的美貌,夺走了我曾经的辉煌。我家门前冷冷清清,再也找不到一辆马车。在极度的痛苦和无奈中,我答应了一个商人的求婚,从此以后跟着他在江湖中漂泊。
其实我并不爱那个娶我的男人,我嫁给他只为求得一个栖息之地,为自己的下半生打算。那个男人虽然是我丈夫,但他更看重金钱。他的生意遍布各地,我只得跟着他在江水、湖海中辗转、飘移。
上月我们的船到了浔阳江头,丈夫匆忙靠岸,到浮梁买茶,一去就是一个月,我守着空船,终日望着江水叹气,苦不堪言。今天晚上,我早早睡下,却在半夜醒来,想起年轻时的事情,泪水沾湿了枕头。我再也睡不下,披了件长衣走出船舱。站在船头,望着面前的江水发呆。四周一片静悄悄,月亮照在江面上,江水轻轻摇荡,水中的月光也在晃动。岸边的枫叶和荻花在秋风中瑟瑟地抖动,就象我此时寂寞而无助的内心。我回到船里,拿起早已多时不弹的琵琶,轻轻地拔动。我只想在寂静的黑夜中弄出一点声音,让自己感觉不太孤单。
弹着弹着,听到一些人说话的声音,好象是从附近的一艘船上传来了。我让侍女去瞧瞧。侍女回来告诉我,那边船上有两位先生请夫人过去喝酒弹琴。我头都不抬,叫侍女回绝了他们。我心里厌恶极了,我早已离开了风月场,没必要去迎合那些臭男人的喜怒,于是自顾自的弹琴。侍女又出去,回来时后面却跟着一个书僮模样的人。书僮对我说,他家的先生是从京城过来的。今日出来送朋友,两人在那边的船上喝酒,因为没有音乐,觉得索然无味。刚才听到琵琶声,就好象听到乡音了……听说是来自京城的人,我心动了:好久没有见过家乡的人了。
我理理妆,整整衣服,抱着琵琶走出船舱。那是两位穿着青衫的当官模样的人,其中一个自称是江州司马爷。他们命人掌灯,在月下船头重摆酒席。我见他们态度温和,举止文雅,就放下了心。
捧起一杯酒,仰头喝下,酒入愁肠,愁更愁。抱起琵琶,转转轴,试拔两声,然后开始弹起那两首熟悉的乐曲——《霓裳》和《六幺》。我渐渐融入到自己的琴声中。我的眼前出现一个天真浪漫的小女孩,她在青翠的树林里边走边唱
着小曲。鸟声清脆,草儿茂盛,草间还夹杂着不知名的野花,还有一涓细流从石头上轻轻淌过。小女孩在林间跑着跳着,是那样的无忧无虑。突然一道闪电出现,风开始刮起来,天色也迅速变黑,眼看一场暴雨就要降临。小女孩惊恐地往回跑,在崎岖的林间小路上磕磕碰碰。一声响雷,倾盆大雨倾刻铺头而盖,小女孩消失在雨幕中……
好久没有这样弹过琴了……
我收好琵琶坐在椅子上,许久不说话。四周一片静悄悄,白茫茫的月光铺满江面。此情此景我不禁动容。当第二杯酒咽下肚后,我跟他们说起了自己的身世,大家都在静静地听着。后来江州司马也跟我说起了他的心事。原来他本是在京城当官,一次上书,龙颜大怒,被贬到江州浔阳。因这地方临近湓江,空气潮湿,芦花苦竹长满房前屋后。更难以忍受的是终年听不到音乐,只有杜鹃啼叫和猿猴哀鸣。无论是春天的早晨还是秋天的晚上,都是一个人捧着酒壶独饮。因为气候不宜所以一直生病。今日听到琵琶声,有如天上的仙乐,顿感耳清目明……
原来也是个天涯沦落人啊!我心中感慨不已,一直以为只有自己的身世最苦,没想到面前的江州司马也有愁呢。司马大人邀我再来一曲,他要当场为我做一首《琵琶行》。
我重抱琵琶,手指在弦上迅速地拔动,到底弹了哪首曲子我不知道。眼睛好象模糊了,有东西在脸上慢慢地滑行,然后流到嘴角,咸咸的,我任由眼泪肆意地流着。我听到侍女的哭声,听到书僮的哭声,我听到整条江水都在鸣咽……从十三岁到现在,差不多二十年的光阴,我为多少人弹过琵琶?赢回多少掌声?而有多少人能真正读懂我的琴音?今夜,在这苍凉的夜幕下,在这漆黑的江面上,我的琴声找到了知音。这样的机遇,人生有一次就足矣!
座中谁哭的声音最悲伤?大概是那位江州的司马大人吧,他的泪水已经把身上的青衫弄湿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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