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最倒楣的就是抬头望天的时候,一只鸟儿正好把一摊稀屎拉到脸上。那是前年的秋天,我接二连三地不顺,甚至放个屁都打得脚后跟生疼。我恨不得老天下个碓头大的雹子把我的脑袋砸烂,它只是在我生活的路上故意使绊子,而不让凶神恶煞的刽子手像切黄瓜似的干净利索地给我一刀。
我经过十几年的千辛万苦的努力,最后学成归来被分配在一个比较轻松满意的单位。生在农村、长在农村,身知农村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艰辛和酸涩,我暗自庆幸自己跳出了农门而实实在在地成为一个光彩体面的城里人,并藉此福荫娶妻生子。
而我命运不济,好景不到两年,就被凸着肚子的领导叫到办公室郑重其事地被告知:某某同志,你光荣地下岗了。我像一头被解除桎梏的驴,刚刚看到一线光明又被蒙上双眼重又赶回到那阴暗潮湿的磨房。我真真地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生活,下一步又走向何方。
自己关了几天禁闭,便想到外面看看日光。无论心中有多么深的忧伤或烦闷,我只要到外面走走,看看自由生长的野草,看看随意开放的野花,再看看小溪里淙淙流淌的溪水,我的心里就如同熨斗熨过的一样平贴和温润。这时,我很想见到我的好朋友旺林。大概有半年没见他了,他住在离我住的城市颇远的乡下。他的村子后面有所中学,我就是在那所学校学习时结识了旺林并成为知己的。在那座比较破败的学校里,我们共同度过了许多美好的时光。
那里的柳很美、很柔,像少女的秀发;那时的月色也好,静静地挂在柳梢枝头,非常得圆,非常得皎洁,像一轮玉璧。我和旺林下了课,跑到有凉浸浸地露珠缀着的萋萋野草和虫鸣唧唧的操场上,上到那架被磨得乌而油亮的双杠上,就着一轮圆月畅谈文学和人生。那时的我们是意气风发的,是有着无比的憧憬和滚滚热血的。
我骑着自己的那辆破自行车丁丁当当上路了。一路七转八拐,坎坎坷坷,终于到了旺林家。
旺林不在家。只有他龌龊的媳妇和鼻涕过河的孩子在家。她见我来,憨厚地笑笑招呼我屋里坐。她又把原先披着的薄袄穿上袖去外面找旺林。她的孩子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怯怯地盯着我,好像我是一只突然闯进他家的大灰狼。
不一会儿,旺林从外面回来。他见了我,脸上掬起微笑像春天粲然的桃花,右手亲热地搂着我的肩膀向屋里走去。
“伙计!今天啥风把你给吹来了?我还疑为你失踪了呢。”他微嗔地笑道。
我抱歉地一笑,难为情地说:“北风呀。主要是想你了!”
“伙计,是不是发了什么大财,来给我送仨瓜俩枣的?”他盯着我戏谑道。
“……”我苦苦地一笑,默然无语。
“又作啥难啦?看你那眉头,都能行开船了。是不是担心我借债呵?”
“并非如此,而是……”我生平从没有这样无地自容过,嗫嚅着说,“我下岗了!”
“什么?下岗了!”他的神情一下子凝住了,像一不小心飞入零下40度冷库的小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无比惊异地望着我,“伙计,我可有心脏病!你可别那么故弄玄虚地吓人。”
“给我根绳……”我说。
“干啥?”他问。
“上吊呀!”我阴沉着一张脸说。
“……”他也不吭声了,像只沉默的蜗牛,一会儿从破西服口袋里掏出一盒“顺航”烟,自己叼了一支,点着扑扑地吸起来。
我像逃到台弯的老蒋别着头,在旺林吹出的劣质烟雾里快要成了一只熏鸡。
旺林把燃尽的烟头在下面的板凳腿上摁灭,看了我一眼,无奈地说:“事到如今,喝药、上吊都白搭。谁同情你?啥也别说了,咱俩中午好好喝点。”
旺林叫媳妇炒个藕,鼓弄个“醋溜儿白”,又杀了自家喂的小公鸡,他又到村中小卖部里买回一瓶酱花生仁和二斤鱼台米酒。
我俩把几个菜和烟酒拿到他新承包的鱼塘边的鱼棚里去吃。他说那里安静,没人打扰,像神仙府地。
鱼塘有三亩多地,周围是一圈儿的老柳树,或伸或缩,横一棵,斜一棵的,有笼着烟的,有光着身子的,有还剩一口气的,还有歪在水里的,乱无章法、千姿百态。靠近北面的塘沿宽绰些,有半米见宽,旺林在上面搭了个简易窝棚。他是用两根小绵柳树折成弓形绑在木床两头的腿上,两弓形之间再附以横木,上面苫上芦席和塑料布而已,既隔雨又防晒。
旺林把四个菜摆在床上。我俩脱掉鞋子,盘腿坐在床上,如上到东北人的土炕上。他又拿过酒瓶拉开盖,向我面前印有行书“上海”的玻璃杯里和他的杯里各倒半杯。
“来!倒楣蛋,喝点。”旺林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见他一仰脖,半杯米酒赤溜儿下到肚里,心里发憷,请求道:“我的酒量你知道,我喝一半吧。”
“什么?喝一半!你好意思说,不够肮脏人的。把我当哥们就干净利索地喝了,要不然就摔香篓子!”旺林有点发急道。
我知道他的臭脾气,便拿过他的杯子倒了一点,厚着脸皮说:“来,替小弟抬点。”
“我算服你了。”他看着我摇头啧舌道。 酒暖心肠。二两酒下到肚里,一股热气自丹田里袅袅上升,冲到顶门,便觉脑子有点不听使唤了。旺林两只眼角像涂了胭脂一样红。
“你还记得学校里那件事不?”旺林眯着两只红蚂虾一样的眼睛突然问。
“什么事儿?”我莫名其妙地问。
“就是你小子拉屎,让我给你擦屁股的事儿。”
“噢----我想起来了。都怪高小妮那小妮子不通情理。”想起那事儿,我现在心里还有点愤愤不平。
“小妮子咪咪还没鼓呢,你就给人家写情书,那不是叫人家尿裤子吗!你倒一拨拉腚没事了。孩子没娘可苦了我了,差一点就背着书包回家。”
“想想这事儿,过得可真快!一晃八九年啦。那时我们还是须(音)青须青的小青年,现在儿子都会打酱油了。”我的心里涌起一阵感伤:人生如白驹过隙,倏忽而矣!
“岁月如水,一别如雨。许多的挚朋蜜友,转眼间像撒豆粒一样滚向各处。谁也见不上谁的面,各人自享各人福。有首歌谣唱得好……”
“什么歌谣?”我赶紧把嘴里的花生仁咽下肚好奇地问。
“‘月儿弯弯照高楼,几家欢乐几家愁;几人同住红罗帐,几人流落在桥头。’”他无限忧凄地说。
“咱们的祖奶奶女娲抟土造人时都有贵贱之分,更无论万万年之后的人类了。俗话说‘人情似水分高下,世事如云任卷舒’,咱又何必为此而烦忧呢?……我喝醉了,怎么劝起你来了?我他娘的就够倒楣的了!”我恼怒地骂道。
“有个故事说得好,从前有一个秀才、一个员外和一个财主在一破庙里躲雪。秀才见大雪纷纷扬扬,忽诗兴大发,随口吟道:‘大雪纷纷落地’。员外凑趣接上一句:‘这是皇家瑞气’。财主也不甘落后,捋着山羊胡须道:‘下他三年何妨!’谁也没想到却惹恼了躺在一角两天没吃饭的叫化子,他破口大骂道:‘放你娘的狗屁!’真是快哉矣!什么时候不顺了,就来那么一嗓子,自己给自己寻开心。黄连树下唱大戏----苦中求乐。再想想,‘人家骑马咱骑驴,回顾身后还有步行的’不亦悦乎?”旺林摇头晃脑地侃侃而谈。
“你说我该咋办呵?老天半路上给我扔了块半头砖。”我垂头丧气地说。
“老弟,还是现实点吧。该干什么的就干什么去,不该干什么的就蒙头睡大
觉去。要去南方打工,恐怕现在不行了,听说好多去南方的都空手回来了。大海里弄潮,不易呀。再说你老弟的文凭太低了,仅仅是个中专生,到南方还不跟咱地里的坷垃,粪里的蛆一样,又多又臭呵!你还是小打小敲地做点生意吧,风险不大,利润不小。相信,不久的将来,你小子准能混个人模狗样的。‘假如生活欺骗了你……’”旺林喃喃地吟哦着普希金的名句。普希金真是一位全世界伟大的诗人,虽仅仅几句诗,却是对困厄的人最美好的祝福。它像一把燃烧的爝火,每个夜行和陷于苦难中的人都需要这样耀眼的火把,照亮前方的行程。
旺林,我的朋友,当年他本是一位才华横溢的青年,文学细胞特浓,古典底子也厚,满有希望在缪斯的光辉里作为一番。但命运多舛,回到寂寞的农村,娶妻生子,持弄土地,碌碌无为,一腔争强好胜、出人头地之心完全被单调、枯躁索然无味的生活给磨蚀殆尽了。他也一定为命运的不公而抗争过、呐喊过。我想。但如铁如冰的现实,不容他抗争和呐喊。偏僻古老的农村是个大染缸,你一旦跳进去,即使你是白种人,也一定把你染成黑种人、黄种人、红种人、绿种人。你想反抗说我不染。那不是老虎口中讨脆骨,你想活蹦乱跳地出来,那简直是屋顶上留窗----没门。
旺林,仅仅二十八岁,看上去却像长了十岁。脸上的青春光彩了无痕迹,一双眼睛浑浊无神,里面不知泯灭了多少聪明才智,多的是木然,是沉郁,是隐忍悲伤的无奈!
八年前,我俩同在一张桌上共话前程,同描人生蓝图;八年后,我俩却如同>中的“我”和润土了。
外面日光亮晶晶的,非常柔美地照在水面上,微微的秋风掀起一波儿,一波儿,闪着美丽的光,像有大鱼的脊背背着涟漪向远处跑。横七竖八的老柳树上有叶儿轻飘飘地下来,落在清清的水面上,立即有小鱼儿在下面一拱一拱的嬉。小村庄在斜阳里沉静得像风中的巨石,毫无生气。我和旺林早已把二瓶米酒喝完,酡颜如曦。旺林歪在床上呼呼睡着了,我也头疼欲裂,天旋地转,分不清东西南北。后来,不知何时,我也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暮色四合。我出了棚,见四面白日的老柳树变得异常地狰狞恐怖,前面村里传来吵杂的农村生活曲。我又进棚推了推旺林,他哼了几声还是起不来。
踏着夜色,我头沉得要命,迷迷糊糊地回到城里。
我没想到,我的朋友三天后给我送去了三仟元钱。这三仟元钱,不知他作了多少难才凑齐的,要在平时,我说什么也不会要他的。他赌咒发誓地要给,我也的确需要这笔钱,也省的负了他的心,便收下了。
那年冬天,我就用这笔浸着旺林心血的钱和我的一点积蓄做起了生意,再也没有时间见旺林了。
第二年的秋天,我的生意渐渐好转,手头有点余额,便想把旺林的三仟元钱还他。等我筹措好这笔钱准备还他时,不幸就从天而降了。
一天黄昏,天异常得阴沉,像块肮脏的抹布。市场上人稀少得像遭遇了战争,我说不出为什么心情格外地坏,便打了烊往家赶。在家门口,我远远地见站着一位穿着灰暗的农村妇女,看她背影总觉得非常熟悉。那妇女听到车子响便转过身来。原来是我朋友旺林的妻子。
我赶紧招呼她上家去。她一脸哀凄讷讷地说:“俺不进去了。旺林叫我把这个交给你……”
“俺哥呢?”我诧异地问。
“他……他死了。”她低低地说。
“什么?他死了!谁死了?你说清楚。”我心里一凛,浑身的毛孔乍起,害怕地问。
“我的苦命的人呵----”她突然哽咽起来。
她一哭,我的心猛地一收,悲痛像……我难以提笔。我只是怔怔地站在西风里,泪水扑簌簌地落下来,砸在冰冷的土地上。
我不知她什么时候走的,有意识时已不见了她。我踉踉跄跄地奔到野外大哭了一场。
第二天,我去了旺林家,见他的遗像摆在当门的八仙桌上。看着他凝重的遗容,心中又想起一年前我俩喝酒的情形,我的泪水又挂满了腮。
现在在泪光中我又捧读旺林的信:
我的老弟。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或许我已在房箔子那边了(阴间)。你不要怪我没给你说,我想你的生意刚刚有了起色,百事缠身,再说我的病也看不好了,给你说也是徒劳无益,只增加你的烦恼罢了。有一件事我必须向你说明,并求得你的原谅,就是上学时关于那封情书的事。其实,我在心里也是非常喜欢高小妮的。你让我送情书给她,我在你的情书上,把你的名字涂去写上了我自己的名字。那时我是非常自私的。谁知道反而弄巧成拙,高小妮把那封情书交给了老师。
老弟,我本不打算把这件并不体面也不光彩的事告诉你。但我不愿意把它带走,也对不起自己的良心,更对不起我的朋友你。你不怪我当年太自私吧,也不怪我这么多年没有告诉你吧!
老弟,我还有一事相求,如果你嫂子改嫁了,请她把我的儿子留下,并代我把他扶养成人。拜托了!我最忠诚的朋友。
别了——别了——我亲爱的伙计!
2000·10·28
本文已被编辑[饥渴的骆驼]于2008-3-11 18:30:23修改过
-全文完-
▷ 进入悠然云天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