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　亲　和　儿　子

母亲弃养，虽然是自然规律，但于我是人生一大疼痛　

-------题记

记忆并不遥远

我的母亲属虎，我也属虎，因此我就和我的母亲“丁相了”。迷信上有个说法，凡父子或母子“丁相”的人，总会有不好的结局，我历来是不太相信这话的，但从母亲一生的坎坷经历和所受的熬煎，或许这种说法就有些来历了。我总是想，是母亲一人经受了所有的苦难，把人间的些须幸福留给了她的子孙后代，这就是母爱的伟大和不平凡之处吧。

我的母亲生于一九三八年六月。生育我们姊妹五人，在那困难的年代里，抓养我们成人，所经历的艰辛是常人难以想像到的。我排行老大，自从记事起，就感觉到母亲的不易和难肠。至今回忆起来，那种景象历历在目，使我感伤不已。由于她过度和经常的重体力劳动，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记得母亲患有支气管炎，稍有劳累，就会发作，呼吸困难，脸张得青紫，说话也不成句子，异常痛苦。在我十岁的那年，她又患上了胸膜炎，躺在炕上连饭也做不了，我的舅舅听说了就来探望，我只记得舅舅走时对父亲说，病还是要看的啊！当时我想，舅舅说的话是为母亲治病，到今天回想起来，他是看到我的母亲恐怕性命难保了，真是怕人的。母亲的性格是极为坚强的，她硬是在那场劫难中挺了过来，又进行着她年复一年的劳作，忍受着贫穷和熬煎，拉扯着年幼的我们，支撑着这个贫穷不堪的家庭。

母亲的性格是很开朗的，善于和人开一些善意的玩笑，听起来诙谐自如，若得旁边的人捧腹大笑，她能说好多寓意深刻的歇后语，人们就说她会“咬文”。人缘也很好，和邻居乡党处得特和谐　，从来没有和人吵过嘴，也没有与人因为琐事有过不去的坎。她有一手很好的针线活，绣的花儿很好看，给我做的围兜，是村子里最美的，我穿了转舅舅家，围观的人称赞不已。记得我的一位妗子很喜欢和我闹着玩，它就教我用手在那花儿少搓，意思是叫我把花儿弄坏了，叫母亲惩罚我，但我就是不为所动，很有意思的。天阴下雨了，不能到地里干活，就是我母亲的宝贵的休息时间　，但是，作为她来说也是闲不住的。要为家里寻柴禾，为我们缝补衣衫，更为有趣的是，村里的年轻媳妇和女孩子，要我的母亲给她们铰花样，有叫大嫂子的，也有叫大婶婶的，来了态度就极为虔诚，母亲就放下手里的活计，拿起剪刀，很快便用纸剪成了，抖开来，就是女红做花的样子了。图案一般有牡丹、莲花、寿桃，还有喜鹊、鸳鸯等鸟兽，不知道她们绣的成品是什么样子，很是惋惜。

母亲还会扎很好看的灯笼。每年的正月十五，我打着灯笼在村子里转，感到特别高兴，人们也夸奖说我的灯笼很精彩，我后来写了一篇《逝去的红绿，远去的思念》的文字，专门寄托了我对母亲的思念。母亲手很巧，但因为贫穷，也有是就体现不出来效果。我五岁的那年冬天，母亲为我缝了一件棉袄，是青布的面子，红布的里子，新棉花，所谓的三面新，穿上特别绵软暖和。就是宽大的厉害。我的一位远方舅爷见了，笑着说，叫你娘稍微添些布，给你做成袍子吧。我回来给娘说了，娘微笑着不说话。那时，为了边长边穿，孩子的衣服都缝的宽松，可能是那件衣服过于宽大了，穿在我身上有些夸张吧，才引起了那位舅爷的主意。

那时家里的生活及其困苦，经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要说是能吃到白面，那真一件天大的喜事。我刚有案子高的时候，母亲擀饭，我在旁边看着玩，到切面的时候我便格外关注，因为要是切一刀，那就是长面，再连一刀，就是疙瘩了。母亲在切完第一刀后，又要连切下去，我哭着不让继续切下去，母亲明白我的意思，说，不切了，不切了，就这样吃长面吧。可是到吃的时候，还是照样的谷子面疙瘩。现在一回想，母亲心里当时也不是滋味的。我尽管是个男丁，可是我从很小就能为母亲分忧，也为母亲帮忙做家务了。那时的生产队农活很紧，一年四季没有消停的时节。我首先学会的是煮洋芋，就是把握不住锅里的水干了没有，动不动要揭开锅来察看是否还有水，这样就造成跑气，洋芋就煮成了夹生，很是费了一番周折，后来来煮得得心应手。然后学会的是烧糊汤，因为粮食有限，喝糊汤是那个时代农村人的平常生活，只有那样，才能勉强维持不至于断炊。母亲因为我能帮她一些忙，很高兴，也给村里的人面前夸奖我。有一次我跟母亲到地里玩，一位婶婶就笑着说，你能给你娘烧饭了啊？你娘真有福气！我也感到很自豪的。母亲从我小的时候就教育我，脚牢手牢，天下走到，不要学成个“小眼子”，意思要我不要拿人家的大小东西，那样就不得了了。她还给我说古今，最有意思和警示意义的一段不妨也纪录在此：说是上古时候，有一对母子，母亲极为疼爱儿子，对儿子百依百顺，儿子也长得很乖巧。可是这个儿子就是有一个毛病，爱拿人家的东西，今天拿东家一根针，交给母亲，母亲感到儿子很会过日子，就叫儿子吃一口奶；明天拿西家一只碗，母亲又奖励吃一口奶，久而久之，这孩子什么人家的什么东西都敢偷，最后成了江洋大盗，为害百姓，官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捉拿归案。他的罪孽实在深重，官家就判了他个斩立决，行刑时问他有什么话要留下，他说他只想见见老娘，老娘来到刑场，儿子就说，我要吃你最后一口奶，老娘便解开衣衫，儿子一口就把ru*房咬掉了。故事虽然简单，可见我的母亲对我的良苦用心了。而对这个故事，我在四十余年的人生中，常常挂萦心怀，用它鞭策自己，也用它教育后代。在那饥饿的年代中，我家的大人小孩从未干过掐青扭黄的事情，在我的家族中，也没有因手脚不干净而遭人非议的事情出现。

人在懵懂年龄，不免作出荒唐的事情来，如今感到确实对不起老人家。那时到青黄不接时，每天就是谷子面加苜蓿菜的糊汤，而且并不是很稠的那种，姑且就能吊住命罢了。到吃饭的时候，我就故意不喝糊汤，躲在外面不回家，这可使母亲作难了，她把我找回来，带着哭腔说，你就暂时吃着吧，不要饿死了，看今后有个出头的日子吗。我在她的监督之下，才算勉强喝掉一碗糊汤。我哪里想到，母亲就连那糊汤也是经常喝不到的。到了初中读书的时节，父亲给我买了一顶新帽子，灰色的，当时也算时髦　，我当然喜不自胜。一天晚上，我爬在炕上看书，煤油灯盏就在眼前　，看着看着不知道何时就睡着了，猛醒来觉得满头是火，原来是灯盏把帽子烧着了，等我在惊慌中把火扑灭时，崭新的帽子只剩下了前面一半。当时正是数九寒天，天气出奇的冷，母亲知道了就用兰布把帽子修补完整，叫我戴着上学去，我戴上不知道怎的就嚎啕大哭，惹得母亲也掉眼泪，她说你就戴着去读书吧，总比光头强多了，帽子我是在娘俩的泪水中终于戴上了，临进校门又脱下装在书包里了，我终究怕同学见了那样的帽子笑话我。在那样的贫穷时代，跟母亲较劲，是多么的不孝啊！

我到那时读书上学，并花不了多少钱。可是在我家来说，一到我开学时就如临大敌，几元钱的学费就是凑不上。在我读高一的第一学期，人家都报名了，我因为没有五元钱的学费和书费，那天下午还没有报名去。母亲到村子里去给我借钱，我也跟着去了，使我铭心难忘的是，一个人也算是村子里的殷实户，母亲用十分谦恭的口吻说，他大爷，孩子要报名去，没有学费就是去不了，你看天也不早了，你就看着给借五个元吧。那人不屑一顾地说，我那有钱啊，你还是叫后人到山里割竹子去吧，暂时给你家挣些油盐钱。那个大爷调侃的口气，一直在我的耳边响着，刺激着我。那个炎凉的世态，常常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母亲往回走时一言不发、叹气的样子　，使我永世难忘。

母亲在灯下缝补衣裳，我在旁边读书写字，娘俩说话，我也就信心满怀，向娘胡夸海口，我说，等我大了，我就当个民请老师，我给你买个缝纫机，那时你就不用这么劳累了。她说，那感情多好，你就好好读书吧，我等着你的缝纫机。可是，我终究干了远比民请教师报酬多的职业，给娘买缝纫机愿望一直没有变成现实。我是心存遗憾，念念不忘的。

辛劳的身影

我长大了，我的母亲也老了。我映像中一头黑发变得花白起来，牙齿也掉了好多个，稍微硬一些的食物她已经咬不动了。行动也不是以前的那么利落，总之，在我眼里娘是彻底老了，我就觉得无名地心酸。

我娶了媳妇，母亲就很高兴。她把儿媳看作自己的女儿，从不见外。婆媳相处很和谐。家务活手把手地教，相互体贴，天伦之乐充满着我的家庭。

政策也变了，家里分得了土地，在父母的经营下，我们一年就能吃饱肚子了，虽然比不上富裕人家，但摆脱饥寒交迫的困境　是不争的事实。那时母亲就四十几岁吧，尽管是个病身子，但是在地里干活我是跟不住的。在六月天的太阳低下，割起麦子来很少休息，她割十捆，我连五捆也割不上的。还边割边给我教怎么的姿势割起来腰不疼，麦子捆要捆小，容易晒干等等。休息的时候，母亲也闲不住，她不是给我们磨镰，就是在地埂上割青草。后来我就想：母亲是个多病的人，年龄也大了，可是她那来的那么旺盛的精力，总是不觉得累呢？就是对贫穷和饥饿太害怕了，现在有了远离那种环境的条件和可能，她是不会看着这种希望从眼前滑落过去的，拼上自己的性命，不叫儿孙再受那样的罪！

母亲早上起的很早，我总不明白，老人家为什么没有瞌睡，我还在做梦的时候，往往就会被她扫院的声音惊醒。打扫卫生结束了，就放出笼子里的鸡喂，给圈里的猪倒食，给牛添草，大声招呼着畜禽，不时地呼这喊那，就像院子里有好多人，很吵。我们当然就睡不了懒觉了。后来我妻子开玩笑说，娘每天早上，要先和鸡骂一仗，再和牛骂一仗，多累啊。岂不知是老人家不好意思打扰我们瞌睡，用那样的办法叫我们早起，到地里做活去。用心是多么的良苦。

我有了孩子后，因为妻子要忙里忙外，所以照看孩子的事就落在了母亲的身上。除喂奶外，孙子的起居拉撒就由她一人承包了。孩子稍微大一些，就更难哄，她便背在脊背，不住地游走。经常去我家的隔壁-----大奶奶家去，因此我的孩子们和他们的大太太家很熟悉，就像自己家里一样，年纪小小的，对他家的人没有陌生的感觉。及至到了上学的年龄，几个孩子也是由奶奶照顾起居，操心迟早的。

母亲过日子及其细致。柜里的面的取法也很有讲究，一般人是取过就不管事了，可是她在取了之后要把痕迹拂平，经常说我的妻子不会取面，像猪刨过的一样。后来生活好些了，但是母亲节俭的习惯未曾改变丝毫，不许浪费了五谷，收割时不能落下一个麦穗，总是跟在我们身后，拣拣拾拾，就是一根麦草也要收拾干净。

由于分家的原因，母亲就跟弟弟过。在上六十岁的时候，还照旧干农活，挑水担粪，割麦扬场，无所不做。村子里的人私下给说，你娘这几年又成了主要劳动力了。我听说后很不是滋味，心里愧得慌，但人世间就这样的残酷和无奈，只要你食了人间烟火，很多事情是不以自己的意志为转移的，包括尽一个人子的孝道在内。

最后的日子

公元二千年，是个龙年。人们都在忙着跨世纪，老百姓还是照旧过自己的日子。那年腊月二十六，我放假回家，准备在家里过春节，享受家全人全的天伦快乐。

之前我没有听说母亲有感冒之类的不适。大年初一，母亲起床后脸上有些浮肿，我们就叫了村子里医生诊断，说是感冒了，输些液体就会没事的。可是接连几天，打吊针没有效果。我就把母亲领到县城，请了医院的医生诊疗。化验结果出来后，母亲的病是肾病综合症，而且已经很严重了，尿蛋白已经是三个加号。住院后，由于治疗这种病的药物只能使用激素，可是母亲有肺心病的历史，激素给得过多了，引起了肺出血，吐了好多血。医生也没有好的办法，激素用了，肺有问题；使用链霉素治肺病，对肾的损害又很大。无奈之中，我就办了出院手续，在我县城的寓所用中药治疗，效果还是不好。

母亲在害病的时间里，一切面食和有营养的东西一律吃不下去，边吃边呕吐，只能吃一些蔬菜之类的东西，营养跟不上，治疗就更难了。病在日益地加重，浮肿特别严重，原来穿的衣服都显得小了，特别是脚手和面部，肿得很怕人。痛苦在不断加重，可是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确实无奈至极。

这样经过了七十多天，母亲对我说，你把我送回去吧，看挪个地方到底怎么样？回到家里，原是吃中药，注射青霉素，但也是毫无效果。我在伺候她老人家的时候，她看我给她端尿盆，她反而说对不住我，我说做后人有啥对不住的，她说，就是旧社会，久病床前无孝子啊，何况是现在。

母亲对生死看的很开，在病情缓解的时候，就对我说，你把衣裳拿来我试试，他说的是缝好的寿衣，我不忍心，她说那有什么呢，就穿在身上边抻边说，也很合适的，我就忍不住掉眼泪。她还示范着给自己裹包头，也说你们没经过，我给你交一下，到时节就容易了。可是因为悲伤，我就是没有记住，她临终时的包头也没有按照她示范的样子裹好。

我看母亲不久人世了，一天晚上在她精神稍好的时候，我就问有什么给我叮咛的事没有，母亲说，你们都好着哩，现在只有我不好，天不要我活了，也就没办法了。我记挂着的是老三，你就照看着吧。农历的四月十一日的晚上，母亲非常痛苦，大声哭喊，对我说要喝水，我把说端过去，她有又要坐起来喝，我就抱着母亲，喂着喝了两口水之后，她就在我怀里永远闭上了眼睛。走完了她饱含辛劳的六十二年　人生之旅。

留下的悔恨

母亲就在那无比的痛苦中走完了她人生的路程，我也就成为了一个老弃儿，顿觉无依无靠，心里随之生出很多悔很来：我悔的是，为什么当初没有及时发现她有这样的病？我恨的是，我没有大的能耐，没有很多的钱，把母亲从死亡的边缘来回来。

母亲给我留下的精神财富，我将享受终生，她的任劳任怨，勤劳智慧，是我效法的榜样；她把自己的一生都给了儿女们，为自己只留下了苦难与煎熬，包括身体和心灵，是需要多么强大的毅力去支撑啊，这种毅力就是一个字-----母爱！

母亲去世后，我一见到我的舅舅，就潸然泪下，哽咽无状。舅舅就开导我说，再不要那样难过了吧，人各有命，造化不同，你娘从名字上就是个一世受罪的人啊！是的，舅舅虽然有些宿命的色彩，但是，我娘的名字就叫忙忙，忙了一辈子，苦了一辈子，受罪一辈子，留给我的是记挂一辈子！

今年是母亲去世八周年，写此文以作纪念。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