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父母离婚记湘南老客

发表于-2008年03月11日 凌晨2:22评论-1条

爹爹迎娶我妈妈的那日,天迟迟的不亮,天空低低地压下来,雨不阴不阳的下着,雨是咸的,从新房后面的芭蕉树叶上滴下,潸然如泪,那鸟们栖在榛树上,翅膀湿沉,不肯飞。 

眨眼到了64年。秋末,雾特粘,太阳老照不透。从雾气中看日头,日头模糊如雨中之花,凄美如乡村新寡。这一日,祥云突降,我出生了。 

六五年初夏的一天,根红苗正的妈妈决计“一把砒霜闹革命”,要和我下放回村的爹以及和这个有反革命有右派又受管制的何氏家族决裂。这日下午,她抓一把砒霜撒进了红薯酒瓮里,意欲谋杀亲夫——我爹爹。 

也是合该我妈妈阴谋败露——她注定成不了人物。那日黄昏,爹收工回来,照例要去挖碗糟酒来喝了解乏,他竟破例地打了松明去揭翁盖。借着松明火,爹见酒变了色,而且酒里“咕咕突突”直冒泡,便起生疑窦,以酒饲鸡犬,鸡犬皆亡。爹是何等精明的人?!即刻明白这等事体的本质,便一时性起,把贫农出生的我妈摁倒在火塘边,以拳打镇关西之英雄状,将我妈一张充满革命豪情的脸,开成了一个大染铺。当即,全村数十口人及六七条狗涌来围定我家。有人拉,有人劝,有人凶吼:“搞压迫哩,搞复辟哩,反革命狗崽子拳打贫下中农,是要打垮社会主义江山呀!”这凶吼者便派人下山飞报我妈的娘家。妈她娘家在掌灯时分接到飞报,即刻尽起本族妇女近十人上山。 

爬完四里多奇陡的山路,她们到了我村。只见她们义愤填膺,一路跑热了,便脱去长衣,只披挂着小背心窜至我家门前叫阵。借着松明火可看到,南方矮个子农妇特有的肥乳高掌起一片凶悍,便浑身上下生出些母大虫顾大嫂的威仪来。刹时间,我家愁云四起,杀气笼罩。她们放出粗细尖钝不等的喉咙,乱哄哄地又是声讨我家祖宗的罪恶史,又是叫嚷着揪下我爹的……嗨,总之情形不妙。但我爹这时已被我阿婆和三个叔叔掩护着上了楼井从后门逃逸了。一干女人捣腾了一阵,便撤兵下山了。 

女人们下山时带走了我一脸五彩缤纷的妈,我妈带走了我家的所有黄白之物以及我所用的锦缎绵绸等一应物件,但她“忘”了带我。才出生六个月的我无神理会祖父祖母的幽泣,自个儿躺在席子上无声的笑。而这时,月光透过明瓦片儿,水样漫浸着我。屋外奇静,就听见田野里蛙鸣如鼓,虫们乱唱,一些栖在苦楝树上的鸟,被月光筛过树叶时惊起,从窗前列队依次掠过。 

事过十余日,我妈回来了。原来,妈那天走时忘了取走戴在我脚上的两副银镯子,这一天上山正是来“亡羊补牢”的。她从我手腕和脚脖上取那物件时,把我从梦中惊醒了。我从她因奶胀而洇湿了衣服的胸襟上闻到了令我垂涎欲滴的奶香,便对她哑哑一笑。可她不理会,仔细包好镯子后便走了。我就大哭。阿婆抱起我,在妈身后追喊:“你就给崽喂口奶吧,他还是几个月的毛毛呀!”我妈走至村口小河边说:“他现在是你们家的黑狗崽子,等哪天判了给我,他才是红色接班人。我现在有奶,奶胀的我疼,可就是不喂他。”说罢,她掏一双硕大的奶,面河挤射。我便看到了一河乳白的流水仓惶泻去,其响如雷。阿婆这时候坐在青石板上。没妈的日子里,我跟爹爹睡。我总是拱爹爹的胸脯,但没拱出一滴奶来,这是我所始料未及的事。一夜,爹爹被我拱怕了,拿针刺破胸脯,我去吮吸伤口。我大口大口地吸着这腥咸而温热的体液,放声大哭,直哭到爷爷和阿婆起床来哄,直哭得一村人亮起灯来。这时,有许多妇女抱过我,轮流着把软硬、大小、饱瘪不同的奶喂进我嘴里,于是,我安静了,一觉睡到大天光。 

如此又过了数日光景。一日,山下来人传话——那时不兴传票——要爹爹下山去公堂和公社干部理会。爹便戴起草笠,抱了我下山。我一路躲在笠檐下的阴凉中,听着碧绿的山风从水面拂过的声响,听着从稻田中冲天飞起的鸟的叫…… 

所谓公堂便是设在我外婆家堂屋里。屋中摆了张饭桌,桌的上首坐了一个吊枪套的人物。这个充当法官的人物是个跛子,那厮的左右分雁阵列坐着我外婆村的队长及外婆家一族人丁,我妈坐在右首,我爹抱着我立于跛子对面。 

跛子将枪拍成惊堂木,开腔和我爹理论了:“反革命就是这样,你不打他就不到……反革命就是茅厕里的石头,由臭又硬……反革命对贫下中农下黑手,是可忍孰不可忍……判你同崽他妈离婚。为壮大革命阶级队伍,儿子归其母亲,立刻改姓!”那厮话音甫落,堂屋里的人振臂高呼:“牢记血泪仇,不往阶级苦!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口号呼毕,我妈就英姿飒爽地站起来,将我从爹爹的怀里夺了过去。偎在妈怀里,受到了某种气味的启示,我又乱拱起来。妈先是站堂屋中掏出奶来一阵乱挤,将积奶排去,然后喂起我来,我叼着奶头却不吸了,放开嗓门嚎出些愚昧的大人们听不懂的思想来,后来累了也就睡了。 

再说那跛子,宣判已毕,便责令我爹上山回家。爹抓了草笠在手,说:“让我最后抱抱儿子吧?”跛子说行。爹爹便轻轻从妈怀里抱过我。突然,他转身猛一脚踢开矮门,箭也似的射出公堂,象匹暴怒的公牛似的从菜哇、田亩间掠过,望山上疯跑。叵耐那厮拎枪追赶,爹便驻足,爹高举起我,向身后追兵大吼:“若来追,我就摔死他,谁也别想得到!以后什么时候来抢,我什么时候弄死他。反正老子就一条命,跟你们拼了!”那些人就不追了。 

爹抱我狂跑起来,行至一块巨石前,他抱着我面石而跪,说:“石头,我给你叩头了,我崽今日拜你为养母,你要佑他成长,他日后要报答你,每年的今日以酒肉祭你。”这时,太阳一下就白了,云却异常的红,一群青色的长尾鸟相互衔着尾,成一个圈,圈围着我们舞蹈,那太阳的光白白的镀透了鸟羽,鸟就是纯白的了,融入了太阳里,爹爹这时哭了。 

之后不久,爹爹去了新疆,我便由阿婆带养。又过十一年,我终于见到爹了。爹的面相我十分陌生,但他的汗酸以及血腥我却熟悉。因为那天他抱我狂跑时,有许多汗水和泪水落进了我嘴里,这些液体,在我记忆中香醇如酒,营养了我最初的生命和个性,所以,我如今的酒量十分了得 

-全文完-

...更多精彩的内容,您可以
▷ 进入湘南老客的文集继续阅读喔!
审核:文清
☆ 编辑点评 ☆
文清点评:

亲情,总是牵连着人的心。
无论距离有多远,血浓于水的情感是割不断的。

文章评论共[1]个
文清-评论

问好朋友!at:2008年03月11日 早上9: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