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夷山脉最南端、闽粤赣三省交界处的武平县,是福建最边远的山区贫困县。县城的东面,是巍然屹立的梁山,西面,则是妩媚动人的西山;两座大山,一东一西,一高一矮,一巍一仙,像欢乐的金童玉女,手拉着手搂抱着武平城在跳舞。
武平是革命老区,同时又是穷乡僻壤,人口三十七万,钟姓人氏,就有十几万,占三分之一强,因此,武平素有“钟半片”之称。
全县地域,分为四大块:武东南片,武西南片,东留片,武北片。其中武东南片,地势平坦,交通便利,经济相对发达;其他三片,都是山区,经济相对滞后。特别是武北片,基本上都是边陲小乡,经济最差。而我们学校,就处在武北最边陲的一个穷乡,距离县城也最远,因此被称为武平的“西伯利亚”中学。
本县工作的教师,都不愿意到边远的武北山区去任教。
2004年的时候,县领导想了个办法,给予城区教书的教师一定的优惠条件,让他们到缺编的武北山区去“支教”,为期一年。2006年的时候,在城里三中教书的钟老师,也受校长指派,到武北某中学“支教”来了。
他就住在我楼上,和我做了半年的同事。
钟老师三十来岁,身材很高大,大概一米七八左右,大头,鹰眼,戴一副近视眼镜,脱光了膀子,全身满是肌肉,穿起西服来,却又显得十分的文气。斯文而生猛,是钟老师的特点。在我们南方,他这样的身材,可以算是“彪形大汉”了。由于刚做了“房奴”,经济上有些拮据,只好把人生的唯一爱好——酒,戒了。老婆孩子,又都在城里,因此,他每个星期都要骑摩托回家。城区到我们中学,大概有一百三十华里,都是山路,虽然铺了柏油,但还是崎岖难走。
如此折腾了二三周后,钟老师感觉有些吃不消,每次风尘仆仆到学校后,开了房门,都要摘下眼镜,用手巾纸擦拭被山风吹得流泪的红眼珠子。换掉骑摩托的“行头”后,就用拳捶背,不断的捶背,继而就“哇啦哇啦”的叫,叫了好一阵子,才能回过神来。
叫完后,就去洗漱;洗漱完毕,下楼,蹩进我房间,和我聊一阵;聊完,就去食堂吃饭;吃完饭,又蹩进我房间,继续和我聊。
我和他也挺聊得来,常请他吃饭。小喝一杯时,他总是摆摆手,说:“不敢喝不敢喝,怕是喝上了瘾,又难戒掉了。”我于是就“呵呵”的笑,他也“呵呵”的笑。
钟老师就这样每周奔波着,奔波着,像夸父逐日般,奔波着前途,奔波着命运,奔波着未来,奔波着希望。
我们的校长,叫牛校长,为官还算清廉,但脾气秉性,却是死硬。因为身材高大,有些蛮力,在当地是“二流子”。牛校长在社会上,没有什么好的口碑,因为他的为人处世,不少人很有意见。牛校长的做人方法是,是人物的,就和他交朋结友,称兄道弟;是软蛋的,就把他捏了,操了,像捏柿子操女人那样横。但归结起来,还是个欺软怕硬的山药蛋子。
刚开学,学校的习惯,一般是要吃顿“上工饭”;而学期结束时,一般是要吃顿“下工饭”;不加餐也行,发加餐费,老师自己加餐。很多有家有室的老师,还是赞成发加餐费的,因为发加餐费,可以和老婆孩子家里加餐,或是干脆不加餐,把加餐费挪作他用。
但我们学校,一则太穷,二则牛校长吝啬,都六七年了,我们老师从来没有吃过一顿“上工饭”或“下工饭”,老师们也因此怨声载道,但敢怒不敢言,只有忍气吞声。在背地里偶而议论几句,还生怕被牛校长听到,惹下是非。
每逢节假日,学校一般也要“出点血”“见点亮”什么的,慰问慰问贴补贴补犒劳犒劳辛勤工作的老师。对于这一点,牛校长倒是挺有人情味,从来没有吝啬过。但发的钱也不会多,一般是三十五十,如果再客气一点,或许就可以发到一百,但不是常有的事。
钟老师第一件对牛校长不满的事是,刚开学,学校居然没有“上工饭”吃。这在城里的中学,无论如何,都是说不过去的。因为和我关系好,钟老师常在我面前念叨。
我笑着对他说:“我在此校教书,都六七年了,从来没有吃过‘上工饭’‘下工饭’,我都习以为常了。”
他就有些愤愤,说:“什么鸟学校,王八学校,真是穷鬼学校。”说完,吐一口唾沫星子在地上,“呸,杂种学校。”
他生气起来,有点像《水浒传》里的“黑旋风”李逵。我问他有没有看过《水浒传》,他说,早看过了,并说,他就是现世的李逵。
看着他有些率真而不失机智的模样,我不禁笑了。
2006年的“国庆黄金周”到了。
牛校长咬咬牙,决定发放50元国庆补贴。但同时,他的流氓作风又一次发作。他发补贴,从来不提前通知,总是临时发放。因此,提前离校的老师,是拿不到补贴的,当然,事后也不会补发。钟老师生性威猛,加之是“支教”老师,对牛校长的做法,一向渺视,横着哩,牛校长的屁话,他一向是不鸟的。不待学校放假,钟老师提前半天,早驾车溜之乎了。因此,他的五十元国庆补贴,被学校扣压了。
国庆放假完毕,钟老师听说学校发了五十元补贴,便兴冲冲的到财务室领取。学校的出纳,是马老师,五十多岁了,推着老花镜,对钟老师说:“钟老师,你提前离校了,校长说,提前离校的老师,是不能享受补贴的。”
钟老师听罢,气不打一处出,烈火一下子就“腾”了起来,丹田之火可以熔钢,胸中烈焰可以红烧牛肉。气得浑身发抖的他,跺着脚向校长室走去。此时牛校长正在校长室赶写材料。钟老师瘟神恶煞般的闯进去,拍着校长的办公桌,指着牛校长的鼻子,大骂:“牛校长!我的国庆补贴,怎么没有呢?”
牛校长放下手中的笔,抬头一看,哟,钟老师,脸红得像关公,杀气腾腾的,顿感不妙,脚下筛糠,笑笑道:“钟老师,怎么回事?”
“我的国庆补贴,是怎么回事?我的补贴,怎么没有发呢,我是不是你们学校的老师,牛校长?”钟老师气昂昂的问。
“哦,是这样啊。忘了告诉你,提前离校的老师,是不能享受的,学校一向有规定。”牛校长平静温和的答。
“什么鸟规定,规定个鸟!你这个泼皮流氓校长,你的话就是规定,规定就是你一句说辞。你个牛校长,什么时候都耍流氓手段,当我不知道?”
牛校长也火了,“腾”地站起来,厉声说:“钟老师,我不鸟你,就不发给你,看你怎样。”
“穷山恶水出刁民!你牛校长,就是刁民。”钟老师指着牛校长的鼻子,破口大骂。
牛校长气得直打哆嗦。若碰到平时没用的软蛋,牛校长早出拳把他给捏了,操了。但碰到生猛强悍威风八面的钟老师,牛校长心中胆怯,哪里敢出拳?脚下颤悠着呢。牛校长强压着心中的愤怒,坐下,威信全无,吸着鼻子,找茶喝。
钟老师火冒三丈,指着牛校长的鼻子,继续痛骂,声音响彻云霄。
牛校长恨不能一口将钟老师吞了。但反映到表情上,却是继续装着像做错了事的小孩,吸着鼻子,不吭声,不吭气,心里,死硬一团。
钟老师想,拿国庆补贴,是没有希望了,碰到死硬的山药蛋子牛校长,还真没辙。钟老师知道,牛校长表面上被他骂服帖了,但心里还是死硬一团。大凡当“官”的,不管是大官小官,碰到这种情况,都是牛抵角姿态,表面软,心里硬,下不了台。钟老师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继续拍桌子,瞪眼珠,厉声责问,质疑,叫嚣,咆哮。
坐卧不安的牛校长,继续装聋作哑,对钟老师的厉声责问,质疑,叫嚣,咆哮,采取不理不睬战术,只默默的喝茶,心怀鬼胎。
一杯茶喝光了,牛校长想到取水器上加水,路却被钟老师挡着,牛校长竟不敢去加水。
半小时后,总务处的侯主任,笑眯眯的来劝架,话说得跟糯米酒一般香甜。颇有些女人腔的侯主任,拍钟老师的马屁不下一百个,想拉走钟老师,却拉不动,钟老师像黑铁塔似的,巍然不动。
钟老师百战不殆,继续痛骂牛校长,直到口干舌燥,手点牛校长的鼻子,都点酸了,才骂不绝口的顺了侯主任的马屁,愤然离去。
牛校长早已勇气全无,哭丧着脸,像一团烂泥,瘫软在座位上,起不来。待钟老师走了好久,才慢慢的回过神,狠狠的在心里骂了句:“这个丧钟,简直要了我的老命。”
“穷山恶水出刁民。”
事后,钟老师和我上课时,路上一边吐着唾沫星子,一边对我喋喋不休的重复。
钟老师向我扬言,他的五十元国庆补贴,一定会想办法搞到手的。后来,真的,迫于钟老师不断施加的压力,牛校长终究把五十元国庆补贴,补发给了钟老师。
但生猛的钟老师,过了年就没有再来支教了,原因可能跟这件事有关联。我对生猛强悍的钟老师,敢于和牛校长拍桌子瞪眼睛上架的钟老师,甚是怀念。
“人无刚强,立身不牢”。看来,我也要撕掉斯文豁出去,“砍头不过头点地”,怕个鸟!人越是怕事,事就越多越缠身,直到焦头烂额不能罢休。
(本文的人名,是虚构的,特别声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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