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忙碌不停，亲朋来往不断，在寒意尚未散尽的新春，女儿要出嫁了。

总觉她还是个傻姑娘，总觉还没享受天伦，她幼小时的影子还不断在眼前萦绕，却已明显能感到她已经长大，一眨眼二十五年了，当父母的还未从孩子大了的满足中回过神来，凄美的离别却已伴随着温暖的春天一起走进家门。

面对着欢喜的道贺声，妻子喜悦的眼神中却有一丝隐隐的凄然。相濡以沫数十年，知妻莫如夫，当爸爸的最明白，这凄然，是母性辛劳的自然感应，是对这久违的喜悦的最好陪衬。二十五年在殷切的期盼中一天天度过，却将深深的皱纹刻上母亲的面颊，此时此刻，回荡在她眼前的总还是那少不经事的小女孩，总还是那稚气的双眼，委屈的泪容，嘤嘤的啼哭。

女儿出生时，正值家庭最困难的时候，爸爸在几百里外上学，妈妈在乡镇工作，无奈之下只好将她送到舅舅家，由她的舅父母和年逾七旬的姥姥照管。由于身体太弱，又缺乏母乳滋养，只有吃羊奶了，当舅舅的不得已当起了羊倌，起早贪黑，风霜雨雪，又不能耽误了生产队的农活，从此没有了闲暇。当姥姥的更辛苦，拖着病弱的身体，全部承担起管护任务，高兴时陪她笑，啼哭时哄她乐，半夜她发烧了了，抱着她等天亮，忿忿的骂着她那不管事的父母……尽管舅妈也时常帮忙，但天长日久，照管一个体弱多病的小孩实在不容易，一家人都变的憔悴，姥姥更明显的苍老了。当母亲的更是牵肠挂肚，不顾单位领导的眉高眼低，几乎每周都要骑几十里地的自行车回家看她，带回几瓶水果罐头和一点糖果，以满足她那低的可怜的奢望，每次都是含着泪水离去。而她毕竟在艰难中一天天长大了，一岁时，她的语言能力比别人家两岁的孩子还要好，能分清谁是谁的孩子，谁疼谁，姥姥最疼她。两岁时，她在妈妈离去时哭喊着追出家门，非要跟着去，那满是纯真与乞求的泪眼，几十年后想起仍让人心酸。三岁时，她不哭闹了，却总要跟出家门，躲在那棵老槐树后目送妈妈出村，妈妈忍不住回头时，她又赶紧躲在树后。依旧是泪水与惜别，但她却明显的懂事了，那情与景，直到她读高中在县报发表了一篇题为《回头》的散文后才被妈妈读懂。永难忘那段凄惋的文字"……妈妈又要推着自行车走了，我知道不能再让她伤心，就默默送妈妈出门，迷离的泪眼望着妈妈逐渐远去的身影，祁盼着下次的再见，忽然妈妈回过头来，斜阳中，我分明看见了闪烁着泪光，我赶紧藏回老槐树后低低的饮泣。”

尽管和当爸爸的在一起时间要少的多，但那从童心深处溢出的爱依旧甜若含饴。由于小时她身体孱弱，常常生病。记的有一次病了，妈妈每天抱她去打针，她哭一次妈妈哭一次，后来每当此时她竟拒绝妈妈的怀抱，不顾一切的扑向爸爸的怀里，渴望爸爸保护着她，再不去受那皮肉之苦。而当爸爸仍将她抱进医院时，她那伤心的哭声与绝望的神情让爸爸也忍不住掉了泪。五岁那年，弟弟接替了她在姥姥家的位置，她终于如愿以尝，跟妈妈当了“游击队员”，在妈妈所在的乡镇上学前班，脖子上挂着钥匙，像一个小大人一样在单位出出进进，吃完着妈妈事先做好的饭菜，锁上门又去学校。妈妈最辛苦的几年却是她最幸福的时光，终于和妈妈在一起了，做着甜蜜的孩子梦，等着远方的爸爸归来。终于等到假期，爸爸回来了，她一下子成了骄傲的公主，又唱又跳，满院都是她的笑声与嬉闹，而她所在的学前班却不放假，闹够了，爸爸将她送到学校，转身时却听见她在低声抽泣，

无奈只好向老师请了假，领着她在乡间的小路上游玩。

平时经常逃学吗？爸爸轻轻的问她。

不，你回来我总想和你在一起。她扑闪着充满稚气的眼睛，认真的回答。

一向沉静的爸爸不由心头一热，一下子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亲吻着那小小的脸庞，久久不肯放开。是啊，怜子如何不丈夫？听着这亲情洋溢的童言，谁不为之动容？从此，爸爸心里种下了一个坚定的信念：为了这世间最珍贵的亲情，即使经历再多的艰辛，这个四位一体的小家庭一定要尽快团聚。

转眼她十岁了，又跟着妈妈“游击”了几个乡镇，而爸爸也终于在邻近他所在的县城为妈妈联系好工作单位，不久就办好了调动手续，分居生活终于结束了，一家人沉浸在久违的欢愉之中，很正式的吃了一顿团圆饭，爸爸破例喝了酒，她也终于由小小的“公社”住进了大大的县委，那自豪与欢欣是可想而知的。

爸爸买回一台十八寸彩电，购置了几件家具，妈妈将小小的居室装点的温馨洁美，她则以自己的方式细心的呵护和经营着这小小的新家，精心画了几张画，贴在学习台前，养了一只叫白雪的波斯猫，在墙上列表排了家庭成员责任，小白雪也赫然其中。每天放学回家，照例对淘气的弟弟和白雪一顿训诫，日子久了，人性化的小生灵白雪居然懂了人言，一看见她就赶紧循规蹈矩，恭敬的逢迎小主人。只是弟弟总不肯承认她的权威，不是偷了她的东西就是撕了课本，甚至动手动脚攻击她，因而不得已经常向爸爸妈妈求援……晚上，一家人坐在电视机前，这是爸爸向往已久的良辰美景了，且恋恋，且依依，乐也陶陶，暖也融融，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

此时爸爸妈妈最揪心的事就是姥姥了，她在儿女最困难的时候，毫不犹豫的挑起了沉重的担子，尽管那时她已年逾七十，又体弱多病，但伟大的母爱驱使她除了儿女，似乎从没有考虑过自己。当儿女们终于度过了艰难时，她却已是垂暮之年，八十多岁了，身体日见衰弱，妈妈常常为了一个不祥的梦而寝食不安，爸爸时时教诲一双儿女别忘了恩重如山的姥姥。每逢春节或姥姥生日，女儿总是回家前一天晚上就兴奋的睡不着觉，在那童年记忆中最美好的地方，有着无尽的幸福和憧憬，她要将纯真的爱心奉还给那个山脚下的梦幻之地。有一年姥姥生日时，她刚上初中，因学习任务重不能回去，急得眼泪直流。爸爸出了个主意：写封祝寿信，录上音让妈妈带回去，姥姥一定会很开心。她绞尽脑汁写了两天，越写越写不出来，无奈只好向爸爸求助，爸爸写好后，用录音机录上她的普通话朗诵，再配上她的电子琴弹奏曲-----〈北飞的大雁〉。那是一次别开生面的生日寿宴，在文化相对落后的渭北农村，她的祝寿形式是一个全新的亮点，在喇叭反复播放声中，那感情深切的话语，她稚嫩而真挚的童音，令姥姥，舅妈，姨妈……几乎所有的女宾都掉了泪，以至多年后说起来仍激动不已。眼泪，各种各样的眼泪，而此时流淌的是欢乐的泪，幸福的泪，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母爱得到回报时满足的泪……

然而最深远的影响还是对女儿，她第一次感受到了文字的巨大感染力，大概正是从那时她坚定了学文科的决心，记得有一次她翻箱倒柜找出了爸爸早年写的一份文稿，让小姐妹们传着看，然后羡慕的对爸爸说：写的真好。几年后她写了那篇深情的散文〈回头〉，县报社一字不改就发表了，后来又考上师范学院中文系，应该说是对爸爸悠远爱心的最好回报。

女儿最后一次伤心落泪，是小白雪夭折那次。也许在她至善的希望里，小白雪会是她永远的朋友和伙伴，当脆弱的生命卒然逝去时，她一下子懵然了。在医生的个救治过程中，她始终都淌着泪水，小白雪死去后，她始终不忍看一眼，只是爬在爸爸怀里不停的哭泣，那凄怆与哀怜让爸爸也泪水长流，这大概是人性中最善美的情感了，其价值远远超越了小白雪的生命。爸爸也许久不能平静，还效仿桓温的<枯树赋>为小白雪写了一篇悼念文章去秋养猫依依半年。不幸丧失意甚凄然。父犹惜惋，女为泪涟。猫犹如此，人何以堪？

这一幕幕似乎犹在昨天，却分明她已是一个在课堂上侃侃而谈的高中教师了，那个昔日爱流泪的小女孩正一步一回头远离爸爸妈妈，以及芳草萋萋的姥姥的坟茔，走向那春风与阳光编织的世界……

本文已被编辑[饥渴的骆驼]于2008-3-10 17:54:00修改过　

-全文完-